莲花宝座上坐着的不是慈悲神佛,而是众生百欲。
所谓的天下第一佛刹,不过是人心利害, 狗苟蝇营。
他大失所望,第一次产生叛逆的念头,奔去海边,遇到了天性喜爱亲近人类的鲛人青年,溯夜。
在那里他感受到一种不被世俗束缚的自由,如大海潮涨潮落,如明月时圆时缺,如溯夜的轻柔歌声,安抚着他每一个梦境。
待他回了香檀寺,摘下腕间的菩提珠,说自己要还俗。
老住持自然不许,还把他关了起来。谢枕微终日郁郁寡欢,直到过了几日他闯入禁地,发现了被分门别类的鲛人血、鲛人鳞、鲛人油、鲛人肉,未来得及运走的鲛人尸体睁大白翳的眼睛,盯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抓来支支吾吾的师兄一问,原来香檀寺早就把主意打在了浑身是宝的鲛人族身上。他在外和溯夜私会的事情被佛刹知道得一清二楚。在他离开后,他师父亲自率人跟在溯夜身后,摸到了鲛人族的栖息地,把整个族群一网打尽。
他不管不顾出逃到海边,到了溯夜常等他的地方,鲛人死亡的血染红了那一片海,他燃烧精血寻到一缕溯夜残魂,残魂引他到了海中一头黑蛟身上。
溯夜在黑蛟的肚子里。
于是他杀了黑蛟,蛟骨做成十八颗白骨珠挂在脖子上,将鲛人残魂小心收好,他一念入魔,打上香檀寺,几乎杀穿了半个寺庙的佛修。
再后面,就是重伤得几乎要死掉的禅师被偶然路过的祝乘春捡到,带回风月道。
齐云霄对旁人的爱情故事没那么感兴趣,只义愤填膺于香檀寺毫无人性的做法,堂堂佛刹为一己私欲残害生灵,简直天理不容!
以及有一丝小小的的不虞,祝乘春真的很爱捡人。
他把想法告诉了祝乘春,某人歪头:“本君又得说了,你也是本君捡回来的。要本君再给你讲一遍,你是怎么被本君用一个大白馒头拐回来的故事吗?”
齐云霄:“不用了!”
原来失忆也是有好处的。
祝乘春折好信纸:“了妄说他在海缘寺,让我们去那会合。”
齐云霄好奇道:“不是香檀寺吗,怎么又多了个海缘寺?”
“云霄儿有所不知,这南柯妙檀洲佛道鼎盛,香檀寺坐落于大陆中心,周围附属佛刹一百零八座,分辖管理大陆。那里的人信仰力量很强,几乎是铁板一块。”
齐云霄仍有犹疑,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略带湿意地触碰着。
转头对上那双灼灼红眸,如被蛊惑般贴近。
……他选择相信。
青霞珠的碧色光华散去,海风裹挟着浓重的咸腥湿意扑面而来。
脚下是湿滑的礁石,眼前墨色大海正狂躁地翻涌不休。苍穹被滚滚黑云完全遮蔽,月亮和星星尽数被吞噬,唯余远处渔船上一豆昏黄灯火,在如山巨浪中挣扎摇曳。
“这是什么定位……”
齐云霄抹了把脸上瞬间被风扑满的水汽,话音未落,便被一声轰然巨响打断了。
远处那本就在黑色大海中渺小无比的渔船,被一道骤然掀起、比船身还高的幽黑巨浪整个淹没,拍成碎片!
“啊!”“救命啊!”
渔民们掉入水中,哭叫和求救声响成一片。
“救人!”祝乘春长袖一展,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踏浪而去。齐云霄紧随其后,两人足尖点在起伏的浪尖上,如履平地。
夜间的海水冰冷刺骨。齐云霄一手一个拽住两个呛水的壮汉衣领,丢在乌剑上驮着。祝乘春身法更为飘逸,广袖翻飞间灵力卷起另几个落水者,腾空而起。
不过瞬息,七八个浑身湿透的渔民,被两人带到岸上高处一块巨岩之下躲雨。
渔民们惊魂未定,为首的老者抖着嘴唇,对着漆黑翻腾的海面又恨又惧地哭喊起来:“海怪!是海怪闹海!佛祖菩萨,这可怎么办啊……”
“海怪?”齐云霄错愕挑眉,拿衣角擦干渡春生剑锋上的海水,“在哪儿?我们二人帮你们除去便是。”
此言一出,原本惶惶不安的渔民们却像被海怪咬了一下,浑身剧震,齐刷刷抬头看向他们,惊恐中又添了几分排斥和拒绝。
那老者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这可万万不行!后生仔,你们懂什么!只有海缘寺的得道高僧才能平复海神之怒,驱除妖邪!”
旁边一个年轻渔民紧紧攥着从湿透的衣襟里翻出的一个黄布符包,激动地道:“就是!我们明早就去海缘寺捐香油,请神佛大人出手!你们……你们不是我们南柯妙檀洲的人,不懂规矩,贸然出手会得罪神明,引来更大祸患的!”
祝乘春亦挑眉:“哦?原来如此。受教了。”
他目光扫过渔民们小心护着的那些简陋护身符,又瞥了一眼怒海,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薄笑意:“看来是我等唐突了。”
渔民们见他们不再坚持,松了口气,千恩万谢后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村落微弱的灯火艰难行去,口中还不时念诵着佛号。
“阿弥陀佛……是菩萨保佑,我们才捡回一条小命……”
待那一小群身影彻底融入夜色雨幕,齐云霄再也憋不住,一掌拍在湿漉漉的礁石上:“简直一群疯子!都差点淹死了还信什么得道高僧!”
“不是疯子”祝乘春负手而立,目光投向渔民们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更加汹涌的海面,“是这里的信仰,已成了拴在他们脖子上的枷锁。这比海怪更可怕。”
齐云霄反应极快:“你的意思是……这里真的有海怪?”
“走吧”祝乘春率先转身,“与其胡乱猜,不如去看看那‘神佛大人’布下的饵,究竟拴着些什么东西。”
两人身影在疾风骤雨中灵活穿梭,沿着海岸线向着渔民翻船的更深处探查。翻涌的浪涛不断击打着形态嶙峋的黑色礁石群,白沫飞溅。越过一处峭立的岩壁,眼前是一个半隐蔽的小海岬。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怨气,混杂在海腥味中扑面而来。礁石的缝隙间,几缕模糊黯淡的幽蓝光芒正随着浪涛的拍打痛苦扭曲着。
齐云霄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竟是几尾人身鱼尾的残败魂魄!
这是鲛人的残魂,它们美丽的尾鳍支离破碎,灵体光芒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精致绝美的面容上凝固着深深的绝望。
而它们的脖颈,无一例外被乌黑的细长锁链洞穿锁住。
锁链的另一端嵌入湿冷的礁石深处,烙印着梵文的符咒在幽光下若隐若现。
锁链随海浪晃动,每一次拉扯都让那些本就脆弱的灵体剧烈波动,发出一声声凄厉哀嚎。它们虚弱得几乎无法凝聚实体,完成了掀起海浪的任务后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徒劳地挣扎。
“真是混账!!”齐云霄目眦欲裂,怒意如火山爆发。
这就是渔民口中的海怪?!灭族的鲛人,连魂魄也不被放过,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这帮秃驴,丧尽天良!
就在这时,其中一只残魂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它艰难地抬起头颅,失焦的眸子扫过二人。它残缺的嘴唇微微翕张,传来断断续续的怨念:
“求求了……杀了我们……”
其他鲛人残魂也注意到二人的到来,纷纷开口:“杀了我们……”
“解脱……”
“好痛苦……”
祝乘春脸上那惯常的慵懒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化作一片森然寒霜。
杀是不可能杀的。齐云霄抬手,乌剑出鞘,寒光闪过,所有锁链应声而断。
第68章
所有的锁链坠落地面, 化作污浊黑烟消散而去。
鲛人虚影仍旧虚弱地挤作一团,在潮湿的海风里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溃散。
齐云霄收剑归鞘,胸中怒意未平:“这些魂魄常年受到折磨, 残缺不堪, 就算放它们离去,怕也……”
他没有说下去。鲛人魂魄残缺, 唯一的执念甚至是求死, 便是回归大海,又能支撑几时?
祝乘春自怀中取出一物, 凝如膏玉,通体莹润,一缕奇异而清润的冷香散开, 将礁石间无处不在的怨气阴寒压下几分。
正是那稀世罕有的千年龙涎香。
“罢了, 既然撞见,也算你们的运数。”
指腹轻弹, 细小香块化作无数莹光香屑,簌簌飘落, 融进那几缕黯淡的鲛魂之中。
仿佛枯草逢霖, 残魂吸收莹光的一瞬间,蛟魂的幽蓝光芒骤然明亮起来,几近消散的魂魄逐渐被千年龙涎香修补完全,残缺难辨的鱼尾轮廓变得清晰, 面容上的绝望痛苦之色转化为即将奔赴新生的宁静祥和。
为首的鲛魂深深望向齐、祝二人, 虚幻的鱼尾轻轻摆动,行了一个古老而庄重的谢礼。
其他魂魄亦随之共鸣,摇晃鱼尾。礁石之间, 海浪的扑打也变得轻柔。
鲛人魂魄化为蓝色光点,汇聚如流,恋恋不舍地绕着二人流转一圈,最终融入深沉的夜海,消隐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