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瓷器开裂那样,她似乎,终于要撑不住了。
风太大了,吹得她整个人都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只要风再大一点儿,她轻飘飘的要随风而去了。
可她站的稳稳当当。
暮兮晚最后一次屏息而立,双手掐诀,熟稔地捻了一个请神指。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随着字句落下,只见以她为中心,在整个金阙台顿时形成了一道广袤无际的阵法,紧接着,有一株神火从她身体中飞出。
“谨请火祖,通幽达明。”
神火看上去肆意昂扬,它由原本的一大株分裂成一小株一小株,并接二连三飞向方外宫的一座座珠宫贝阙,随后像雨一样纷纷落下,燃烧了起来。
“十方肃清,且听律令。”
起火。
起火了!
火越烧越大。
宫阙、玉石、琉璃瓦都烧了起来。
所有身处方外宫的仙师弟子,兵马元帅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无不惊惧逃窜,想扑灭它,但无济于事。
一时间,整座方外宫浩浩荡荡,陷入兵荒马乱。
——起火了!起火了!
大家尖叫。
可在狼狈逃窜了一阵后,众人才发现这火不烧人。
它只烧这座辉煌沉璧的仙家天宫。
火越来越旺。
什么都烧了起来,火光吞噬天际,摧枯拉朽奋然而上,渐渐的,这座占地数百余里,傲然几百年的方外仙宫,开始坍塌,覆灭。
比黄昏的火烧云还红,一路烧过去,烧得整个千洲的人都看见了这场火。
裴安几近癫狂,强撑许久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全线崩溃,他骂她,想拦她,但都没用!——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只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座蕴含了千百年岁月,积累了数不尽财富王权的仙宫在这场大火中慢慢灰飞烟灭,宫殿坍塌成废墟,珍宝化作虚无缥缈的青烟。
就像一场留不住的梦。
同样,狼狈逃窜的一干方外宫弟子们看见这场大火,在看见亲手点燃这场大火的人是谁以后,一个个呆若木鸡!
大家看见,少宫主就伫立在这场火中。
她周身也被火光缭绕,卓尔群秀。
乌发,霞衣,神情淡然平和,剔透的阳光照耀她,让她看上去仿佛终年不见天光后刚刚出窑的瓷器,美丽,坚韧,势不可挡。
可她毁的,是素商宫主一手成立的基业啊!
众人惊恐不已,他们没法理解,方外宫是她最敬爱的恩师一手设立的啊!她在干嘛?她疯了吗?
裴安心头绝望,身体颤抖——他知道为什么。
她毁的不仅仅是素商宫主留下的基业,更,更是……
这座以天地为牢的囚笼最后的阵眼。
方外宫。
是,裴安将留天阵的阵眼设成了方外宫。
他就是吃准了她对方外宫的眷恋!这丫头对方外宫的善意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他也笃定她绝不会拿方外宫怎么样!方外宫是怎样的存在?
十二年前楚扶昀差点儿杀穿方外宫时都没真正对方外宫怎么样!
所,所以……更别提她了。
那是素商宫主留下的东西!她舍得毁吗?
她不舍得!
可现实却给了裴安当头一棒,裴安从未想过,她敢动这个手。
“方外宫是一座社稷学宫。”暮兮晚垂眸一笑,“它是为了社稷民生而存在的,是你们为了功名利禄,为了王权富贵将它打造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宫。”
裴安撑着最后一口气骂道:“战争更迭,我们坐拥方外宫一统天下有何不可?此乃人间变革。”
“是啊,兵戈四起,王权倾覆,这是人间变革。”
暮兮晚眉眼弯弯,她仰头,释然地望着这场大火,笑了笑。
“可同样,今日我毁方外宫,万物不破不立,先死而后生,这何尝不也是人间变革?”
/:.,,
她眼眸一闭,隐去了眼角的一颗泪。
“既然方外宫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义,那就让它‘死’去,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我们总要向前。”
暮兮晚低着头,她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
“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我也是。
我曾经确实眷恋过这里,我爱屋及乌喜欢老师,也就连带着喜欢与老师有关的一切,讨厌老师讨厌的一切,甚至对一些人一些事心怀偏见,但后来我才发现,这种固执是不对的。
世间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人会变,心会变,就连这座仙宫也会改变。
所以……
我也应该改变。”
暮兮晚慢慢地走到裴安面前,弯腰,在他心口刺了最后一刀。
这位固执己见憎恶星辰的人类在溃败中死去,在经历了一切倾覆的绝望后他再也扛不住,个人精神土崩瓦解,彻底没了任何生息。
阳光正好,一切尘埃落定。
暮兮晚终于,终于有机会走到她一直牵挂的人面前,轻轻仰头看着他。
楚扶昀闭目沉睡微微悬浮在半空,他身上的枷锁,正随着这场滔天大火,一点点瓦解掉落。
暮兮晚歪着头苦恼一般地笑。
邪气侵蚀太重,她整个人都在崩裂,无论如何也没法坚持啦,神火裹挟着她在这场火里,开始慢慢消失殆尽。
她要怎么跟他解释?
她将荧惑送回天上啦,这下少一场火,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真正起死回生了,闯祸了,怎么办呢。
风轻,云静,在灿烂的黄昏时分,楚扶昀阖了许久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暮兮晚一喜,忽然弯着唇笑开了,笑得有几分孩子气,像是一个孩子得了糖果那样干净。
她想起,裴安临死曾憎恶,憎恶这位镇守天下太平的长明星君,骂他为何一次又一次干涉人间,简直不知好歹。
其实,暮兮晚很想反驳裴安。
不是的。
这位一生金戈铁马的长明星君好不容易有机会来到人间,他不为权不为财。
他只是……
他只想看看花团锦簇的万里河山,到底是什么样。
对寻常百姓而言司空见惯的人间美景,他一辈子都没真正见过。
想到这儿,暮兮晚抬起手,最后一次在掌心凝了道小小的法术。
她想,或许还来得及,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
楚扶昀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噩梦。
梦里都是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他行走其间,竭尽全力想要镇压这些烽火狼烟,可太多了,无论他怎么走,花费多少时间,都没法为人间带来真正的太平。
他的一生,都行走在这样荒芜的狼烟中。
也没人知道,他来到人间,起初只想见一见别的星辰口中所描绘的,最锦绣繁华的人间。
人间荒凉而悲伤,楚扶昀毫无目的的行走其间,他不知道他属于哪儿,也不知道他该去哪儿,他的生命只有金戈铁马,似乎活着,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
走着走着,他听见有人喊他。
似乎是这万丈红尘在喊他,楚扶昀迟疑了一下,于是他尽全力朝着这声音走去,朝着前方阳光热烈,锦绣繁华的人间走去。
他走的一往无前。
然后,睁开眼。
就看见了她。
“哥。”
暮兮晚站在他面前,整个人都几乎透明了,可唇畔带笑,笑得明媚灿烂,掌心,还为他用法术绽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好看么?”
她说得小心翼翼,温声细语,像闯了天大的祸,就等着他这个当哥的来为她收场。
“别生我的气,好么。”
她看见他醒,笑得更开心了。就好像再次看见他,是她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换来的,就好像遇见他,成了她一生里最好的一件事似的。
楚扶昀怔了怔,可什么都来不及说。
下一瞬,深入骨髓的邪气让暮兮晚再也支撑不住的破碎离散,大火彻底将她裹挟、燃烧、消逝。
最后,她在火中烟消云散。
花落在地上了。
可楚扶昀耳边却仿佛还萦绕着那一声——
“哥。”
第90章 悲莫悲兮生别死离他的灵魂,他的爱。……
“——那我以后跑出来,你还会来像这样找我吗?”
“——会。”
“——要是生死相隔呢?”
“……”
“——会,只要你肯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哪怕,隔着生死。
从南边的方外宫到极北之地的阴司幽冥,要走好远的路。
要翻三千座高山,蹚三千条江河,高山凛冽荒芜,江河汹涌狠恶,有愤怒的的猛鹰,烈焰般的虎啸,更有滔天的狂风,迷途的海浪。
这条路注定了艰难险阻,注定了很远很远。
要从生者的世界,闯入死亡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