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波喘息着冲他点点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给我!快给我!”约翰逊跳起脚叫道。
“不!我要自己……”
“听我说安琪儿!你的兄弟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注射这个需要消毒。你带的是干粉吧?还要先溶解再抽取!”约翰逊一脸激动地喊道,“交给我!放心交给我吧!让我们一起见证医学的奇迹!”
他跟灵波是有过多次合作的。当初张定坤为了封锁方学群的病情,答应约翰逊,他从英国带回来的青霉菌株,研究成果先给圣约翰试验。
后来灵波在药厂提取和提纯的诸多器皿、设备也来自圣约翰的供应。
确实是从医德到水平都可靠的人,灵波略一踌躇,终于松开了她紧握的包袱,拉开布袋,扯开一层层的包裹,打开棉絮垫底的木盒。
约翰逊看着那几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小玻璃瓶,发出一声惊喜地呼叫,像捧着宝贝一般退回了玻璃门内。
说是宝贝丝毫不为过,提纯这么一点点白色粉末,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估量。
灵波既然跑这一趟,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实验室里提纯出来的药物一股脑全揣上了。
眼看着约翰逊接手接下来的操作,她暂时松了口气,摸出一盒龙虎膏涂抹在额前、鼻端,龙虎膏提神的效果颇好,纵使疲累万分,也不失礼数的向一旁呆愣的二位爷请安。
伍爷见过柳宁,对灵波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听张定坤说过他这个幺妹医术极好。再联想约翰逊方才的作派,顿时又重燃希望,执意要守在医院。
赵文忙劝道:“您老人家已经熬了两个通宵了,得赶紧休息。”
灵波也帮着劝慰:“这药起效需要时间,若是感染程度过深,需要多次注射。您不如回去休息,没准醒来哥哥这边就有好消息了。要是您把身体拖垮了,哥哥就算好了也不能安心。”
赵文喊过赵武,送伍爷和卢爷先回府。
灵波这才踉跄着往玻璃门内走,约翰逊已经消毒、溶解药物,拿着注射器,脚步匆匆地推开了病房门。
为防感染,单间病房内只有哭肿了双眼的左云守在床前。
张定坤闭目侧躺着,呼吸肉眼可见的急促。整个头颅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深红色,汗水不断的从他额头、脸上涌出,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左云拿帕子给他擦汗,又捉住他胳膊,一眼不错地盯着约翰逊将药液缓慢地注入静脉。
注射速度不能过快,半晌,约翰逊才直起身,却又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注射后,需要密切观察患者是否有过敏或其他不良反应。
玻璃窗外的灵波和赵文对视一眼,在走廊安置的长椅上坐下来。
“那一枪打中了背部,幸亏三爷脊背厚实,子弹卡在肉里,避开了脏腑和脊柱。”赵文叹息道,“主要是感染,反复高烧。洋大夫说要是这么烧下去……”他垂眸不语,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灵波后怕地吸了口凉气,如果不是做了那个噩梦,当即就往曼德勒赶,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
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予警示,让她带着药来救她哥的命。
而这药却是她哥亲自从伦敦弄回来的药引子。正可谓自助者天助。
“两个凶手一死一伤,窗户上掉下去的那个伤到手,让几个矿工捉了个正着,但不等提审就自尽了。牙齿缝里头藏了毒囊,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赵文皱眉道,“伍爷担心他们不肯罢休,所以对报社放话都是说已经……”
灵波点头,她已经猜到前因后果。“我哥在这边有跟人结怨吗?”
赵文摇头,“三爷总将‘和气生财’挂在嘴边,又是初来乍到,多有忍让。之前将矿洞卖给我们的那位,听说开采了好货,上门闹事,有反悔之意。这事连英国人都站在我们这边,白纸黑字签了协议的,没有反悔的道理。但三爷还是补了一笔钱给人家,后来三爷又炸伤眼睛,这家就彻底消停,再没来过了。”
说来说去,以张定坤的人际关系和个人魅力,是绝没有结下这种非要致人于死地的仇怨的。
灵波联想到大少爷的失踪,揣测这事多半是东瀛的手笔。确切地说,是那位三岛公子。“大少爷的事,三哥知道吗?”
赵文摇头,“三爷正收拾行李准备回沪城,结果……这事发生的第二天,就接到伍爷电报,说大少爷失踪了……”
灵波踌躇着叹了口气,“等三哥醒来,先不要跟他说这事。”
枪伤后续护理时间相当长,暂时还不能确定感染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张定坤知道这事,对他的休养恢复极为不利。
“我省得。”赵文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黑色编绳,上头拴着一只银色指圈,灵波一眼认出跟她哥手上那只戒指是一对。
“三爷一直挂脖子上的,大概是烧糊涂了,一会取下来让我把它还给大少爷,还让我跟大少爷说别忘了他,”他叹了口气,“一会又让我……放棺材里给他一块带走,说不能碍着大少爷往后过日子……”
张定坤心心念念的只有方绍伦。
灵波泪盈于睫,咬牙道,“三哥惦记着大少爷,你回沪城吧!要是能找到大少爷,想法子带他来这。要是找不到,你就去找柳宁,让她帮忙打听!”
“可三爷这里……”
“你放心!这里有我,我一定会把我哥治好!”灵波握紧拳头,眼眸中闪烁着泪花,“我要他和大少爷好好过日子!”
先是方家强烈反对,方绍伦被迫娶妻。后来又横亘着方学群的死,她哥和大少爷真是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赵文思索片刻,点头应承,“好!我立刻就走,坐船走水路,进城先找唐四爷帮忙,这里就交给灵波小姐了。”他郑重地作了个揖。
第111章
方绍伦陷在一个无边的梦境里。
每年春天,月城的银水河都要发大水,将原本的桥墩淹没。而桥对岸的丛林却是他和张三惯常玩耍的基地,林间猎鸟,江岸捕鱼,是他们总也玩不厌倦的把戏。
张三脱了布鞋塞兜里,背对着他蹲下身去,大少爷一个俯冲趴他背上,他稳稳当当地背起他。
他的脊背还是那样宽厚,承托的双臂依旧结实而有力,可走到桥中间他却失手了。方绍伦被掷入冰冷的河水中,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三哥救我!三哥……”
场景倏忽转换,有一年秋收时节,他俩躲在晒干垛一块的麦秸堆里打闹,不知怎么就引燃了枯草堆,旷野里烧起了大火。
老管家的藤条落在张三的背上,方绍伦哭着扑上去:“别打了,别打了,是我划火柴玩点着的哩……”
梦境里还是张三攥着他的手逃离熊熊燃烧的烈焰,可怎么跑也跑不出火舌的追逐,背上被炙烤着,似乎全身都要烧起来……
他忽冷忽热,在布団上翻滚、颤抖。喉咙里受着伤,喊出来的呓语含糊不清。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眼睛却始终睁不开。
三岛春明跽坐在一旁,看着被褥里痛苦挣扎的青年,脑海里蓦地浮现那年春三月,他在樱花树下灿笑的模样。
操纵他人命运所带来的畅快在方绍伦的决绝里消失殆尽,藏在记忆里的美好时光流水一般盈盈地注入干涸的心田。
他垂下头,片刻后,修长的手指扯开腰间的绳结,光洁的躯体滑入被窝中。
他展开双臂搂抱着方绍伦,一只手轻拍他的脊背,极力在记忆中搜寻可以给予安慰的温情画面。
大概是极小的时候,或许只有两三岁,奶娘抱着他,唱一支童谣,哄他入睡。
当喉咙里发出几个熟悉的音节,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那些以为早已忘却的,其实镌刻在脑海深处。
他怔愣片刻,继续哼着那首东瀛民谣。
或许是轻柔的节拍、温声的吟唱,令躁动不安的人终于渐渐停止了悸动。
方绍伦反身钻入那个宽阔的怀抱中,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腰,面庞贴在他的胸膛上,含糊不清地喊着:“三哥……三哥……”
三岛春明叹了口气,任他搂抱着,一手支颐,一手不断轻拍着怀中人的脊背。
时光静谧,他低头轻嗅着他发间的香气,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绍伦,不如我们回京都去吧……”他轻声低语,“我们在神户造一所房子怎么样?就建在濑户内海边,清晨的海潮将我们唤醒……夜晚再枕着海浪入睡……”
“春天我们去粟栗原放风筝……你给惠子做的风筝,她出嫁的时候一并带去了,大概每个樱花盛开东风升起的傍晚都会想起你吧……”
“夏天摘点青梅来酿酒,海水浴也是你最喜欢的了。秋天可以去生田神社……青梅酒也可以喝了,月下对饮不比独酌来得好么?”
“冬天我们去六甲山登山、滑雪怎么样?”他低头亲吻怀中人滚烫的额头,“绍伦,忘了那个人……忘了这些事……我们回京都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