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响那串风铃,发出清脆的、明亮的响声。
那条走廊好像在无线地拉长,变得狭窄、逼仄。
黑暗深处,传来男人丑陋的喘息,与一些被黑暗遮住的残酷的暴力。
没有光,所以没人发现得了。
王铎靠近那道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将刀刺了下去。
男人痛叫一声,哧哧痛喘着一回身,将王铎踹倒。
王铎的腿伤让他无力地软了腿,倒了下去,在黑暗中,影子晃动,像一座深沉的山,轰然倒塌。
男人扑上来,在黑夜中与王铎厮打起来。
王铎猛然抬手给了他一拳,手骨咯咯作响,发出皮肉相撞的脆响。
男人不甘示弱,赤红双目,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王铎发出闷哼,手里的刀掉出去,滑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挣扎着,用手撑着沉重的身体向后,靠到墙壁上,颤抖着撑着自己与无力的脚,竭力站起身。
男人却穷追不舍,一拳挥过来,打得王铎喉头一阵咸腥,吐了口血。
王铎被他全身的重量压制着,男人杀红了眼,两手重重拳打王铎的身体。
镜头是晃动的,但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急促的、苟延残喘的、混乱的呼吸交杂着闯出扬声器。
一切都在错乱,像陈小奇错乱的人生。
鼻腔里都是血腥气。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王铎被扼住咽喉,他两眼逐渐翻上去,无法呼吸,艰难地想要抬手挥出一拳。
“呃——”
脖颈上钳握的力道忽地一松。
身上的男人一身痛叫。
王铎看不到,他听到空气中挥刀时发出的,拨开空气的声音。
那很像一种鸟类,振翅的声音。
男人很快就不叫了,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陈小奇错乱的恸喘。
“王铎!王铎!——”陈小奇丢了刀,在黑暗中朝王铎扑来。
很难想象,人可以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某个人的位置,但陈小奇扑入了王铎怀中。
像一条鱼游回他的山。
血从身体里大量流出的时候,人是能听到它的声音的。
王铎躺在地上,他睁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由于没有光,也不知道究竟房内本来就是黑的,还是他看不到了。
陈小奇哽咽着抱着他,想把王铎拖起来,但王铎太沉了,脚也是坏的,所以他抱不动。
陈小奇哆嗦着站起身,冲去开了灯。
灯光照亮的地方,是到在血泊中的男人和苟延残喘靠在墙上的王铎。
背后的墙本来是白的,但陈小奇爱打扮他的家,用一些海报把它们覆盖了。
王铎的血沾在那些海报上,把纸浸湿。
陈小奇哭得很难看,王铎没见他这么难看过。
他泪眼模糊地在地上摸索手机:“叫救护车,我马上就叫救护车!”
“不……”王铎面目残破地、缓慢地、沉重地眨了下眼睛,说话有些费力,声音很低沉,说得断续,他艰难地喘息:“不用了……”
陈小奇没有听他的,沾了血的手指按在屏幕上,但血和泪打湿屏幕,不受控制地跳动数字。
陈小奇哭着把血在衣服上擦干,重新点开手机。
“不用了,”王铎又说了一遍,“把刀给我。”
陈小奇没有听。
“把刀给我!”王铎爆发出一声低喝。
这是陈小奇第一次听到他呵斥。
王铎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从不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也从不动摇,他只会静静地,靠在那扇窗户下,沉静地喝酒。
陈小奇拨号的手指颤抖着停留,他肌肉痉挛着,看了王铎一眼。
对上王铎沉稳的、漆黑的目光。
“警察会来的,这个人是我杀的……跟你无关……”王铎费力地喘息,用最后的力气说到:“明白了吗?”
“是我!你是为了救我!”陈小奇反驳地尖叫。
“不是你……”王铎咳嗽了几声,血顺着他唇角淌下来,“咳咳……不是你……”
“小奇。”这是他第一次叫陈小奇的名字。
也不知为何,在相处的那么多日夜中,王铎从未叫过陈小奇的名字。
但王铎呼喊他的声音,与语调,同陈小奇幻想中的如出一辙。
陈小奇的所有动作与声音都停下来了,他安静地看着王铎。
“前些天……死的那个男的是我杀的……”
陈小奇的呼吸变得很短,很困难。
案子发生没多久,他就从别的客人口中知道了给他买过戒指的男人的死讯。
王铎缓慢地说:“那些无头案的凶手……咳咳……也是我……”
近期的案子闹得很大,几乎人尽皆知。
陈小奇终日开着电视,不可能不知道。
陈小奇的眼瞳猛然一颤,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铎:“为——什么?!”
王铎的头一点一点的,眼皮快要合上,嘴唇变得苍白,干裂:“他们……强奸了一些……孩子……”
陈小奇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王铎努力撑着眼皮,看向他,再一次叫陈小奇的名字:“小奇……把,把刀给我……”
陈小奇颤抖着,拖着手上的手臂与腿,在王铎红色的目光中走过去,把掉在血里的刀拾起来,他又拖着腿走过去,姿势竟和跛脚的王铎一模一样了。
一深一浅、一高一低。
陈小奇把刀递给王铎,看着他艰难地抬手,手指抖动着,把刀握在手中。
陈小奇大脑一片空白,他打着哆嗦,扶着墙壁坐下去,坐在王铎身旁。
王铎的呼吸变得很微弱,陈小奇轻轻把头歪了一下,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坐着的位置对着一扇窗,敞开着,夹杂潮湿的空气吹进来。
吹不散王铎虚弱的声音,对陈小奇诉说那起拐卖案的全部真相。
半年前,王铎率队围剿藏着拐卖儿童的作案窝点,却意外发现了临近窝点的一间临时搭建的矮房。
他们推开门,是几具被铁链拴着的、赤裸的孩童尸体,身上的痕迹已经干涸,发霉,霉菌滋生,蔓延他们的身体,把他们吞噬。
有男有女,最小的不过十岁,最大不超过十五岁。
罪犯潜逃的时候,没有解开他们脖子上的锁链。
他们是活生生被饿死的。
王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罪犯落下的嫖金记录簿,他把那本本子藏起来,没有交给局里。
陈小奇静静地听王铎的声音,那些字落进他耳朵里,好像变得模糊。
王铎的声音是低沉地,像一首古老的童谣。
“好好的……小奇,你要好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
王铎说。
陈小奇很困,他模糊地仿佛记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父亲总会隔着肚皮,用温暖的手掌抚摸他,用低沉地,分辨不清的字音,唱起一首古老的童谣。
雨季似乎结束了。
太阳一升起来了,楼上的情侣还相拥而眠,楼下的孩子正陷入甜梦。
明亮的警笛划破潮湿空气。
陈小奇睁着眼,王铎闭着眼。
所以陈小奇替他看到天花板上正朝中心蔓延的霉菌。
救护车带走了王铎,警车带走了陈小奇。
警局与医院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陈小奇为了看着王铎的救护车,只好不断地回头望,一直到他们都变成一个小点,再也不见。
警局里,陈小奇配合警察回答了很久的问题,不过他更关心王铎,焦急地追问:“他会怎么样?”
警官在提到王铎时,变得沉默。
他们在调取主犯确认名单后,立刻就锁定了一个人——王铎。
谁都想不到,也不愿看到昔日同僚竟犯下如此凶残的罪行,也追悔未能在案件发生前,多与总是沉默的王铎谈心。
“会好的。”
警官在放陈小奇离开警亭前拍了下他的肩。
陈小奇回头看了他一眼。
“会好的……”
警官再次说。
陈小奇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他站在那栋居民楼下,地面还是潮湿的,但已经快要干了。
陈小奇望了眼天际沉落的太阳,天是血红色的。
他沉默地走着,脚也伤着,扶着墙壁踏上楼梯。
一脚深,一脚浅。
陈小奇走到一楼,想到某个雨天,他撑伞送王铎回家。
陈小奇走到二楼,王铎每次都会在这里稍歇片刻,继续下楼。
陈小奇走到三楼,他看着空荡的台阶,垂眸回身,看着身后空荡的平面,想到初见时的易拉罐,想到躺在楼梯上的王铎。
陈小奇走到四楼,楼梯一角干涸了一些深色的痕迹,像是未能清理掉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