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再一次重拾话筒心态已经变得比上一次更加轻松,她尝试作词的时候亦不再急于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反而更加注重情感表达和艺术性,填词自此以后变成了一件奢侈的精神享受。
“小象,你就不担心那个女疯子哪一天再过来找你报仇吗?”阿初那天看完一部复仇题材的电影之后胆战心惊地问秋水?
“阿初,你确定要听那个故事的后半段吗?”秋水放下手中的万用表抬起头问阿初。
“我确定要听。”阿初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像个乖乖听话的小学生一样拢起双腿坐好。
“那个女人见儿子日益消沉卖掉房子把儿子送到了国外,孰料她儿子夜里外出回家时在公园被大块头洋人壮汉性侵。那个男孩经历这种不幸的事情之后生活得比从前更加堕落,学业荒废,药物上瘾,沉迷鬼混,后来在生日那天对着喉咙开枪射死了自己。
家中丈夫认为一切不幸都是由妻子多管闲事引起,两人在儿子葬礼不久之后去民政局办了离婚,她的丈夫三个月之后再婚,隔年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女人得知这个消息更加受刺激,便再一次揣着匕首来杀我。
那个女人的弟弟见她要做蠢事慌忙打电话报案,警车赶来之前,她在情急之下刺死一个和我身形相似的女孩,受害者男友抢过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将她当街杀死,她被一连捅了几十刀,街道垃圾箱溅上一层又一层红色的血点。
那以后青城的媒人里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敢主动上门给我介绍对象,他们认为我天生带点神通,如果胆敢不顾我的心意作出忤逆行为,便会导致像那女人一样家破人亡的报应。”秋水把故事后半段讲完又重新拿起桌子上的万用表。
阿初听完故事扯过一旁的毛毯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身体,她虽然讨厌罗五俊、祁台长、吕经理毫无底线的行为,倒也不希望他们沦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阿初近来创作的歌词始终没有一首通过签约筛选,秋水建议她可以和一些初入行业的作曲者合作,双方以音乐人形式入驻音乐平台上传成品,音乐作品版权收入按合同比例分成。尽管这种与新人合作的方式无异于猴子捞月,阿初却可以直观地在音乐平台上看到自己作品以及听众反馈,至于收入——可以忽略不计。
les私人电台的聊天室环境明显没有异性聊天室那么污秽,难免有几个刻意模仿异性油腻言行的账号时不时来捣乱,或是冷不丁来几句自以为幽默的隐晦言语骚扰,阿初对那几个头像挑眉歪嘴的账号讨厌归讨厌,倒是还没有达到恶心的程度,女孩子在这方面终归缺乏天赋。
阿初现在每天les私人电台的聊天打赏收入大概五十块到八十块,偶尔会有听众称赞阿初声音好听,赠送十块八块的礼物央求阿初唱歌。曾经有个名字叫二狗的听众花八百八十块点了一首《像鱼》,阿初后来才知道,那是秋水为了鼓励她坚持下去特地注册的小号。
“姐姐,我是你最最疼爱的妹妹罗铁男,我好想你……你可以在后台开一下私信吗,我最近心情不好……想和亲爱的姐姐聊聊天……。”阿初同母异父的妹妹有一天突然闯进私人电台聊天室。
阿初不想当众暴露过多私人信息立马在后台私信罗铁男,今年已经二十岁的罗铁男对阿初抱怨,罗五俊平日里总是嫌弃她不帮父母经营旅馆,每天躺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抱着手机玩游戏,近来罗五俊越看她越不顺眼,竟然断掉了她的零花钱。
罗铁男问阿初能不能给她一些钱买游戏装备和皮肤,阿初告诉罗铁男她现在每个月收入只有两千左右,现实生活中想买件衣服都得在购物车里放几个月等打折。罗铁男听到要求被拒绝便翻脸威胁阿初,如果不给转账充钱,她等下就把阿初私人电台账号告诉远在云城的父母。
阿初无奈之下只好拿起手机给妹妹转过去五百块,妹妹拿到这五百块转账仍旧不知足,隔三差五找各种理由向阿初伸手要钱,阿初负担不起这份花费只好将她账号拉黑。
罗铁男不死心地频频换账号来阿初电台聊天室捣乱,阿初才有点起色的直播间里被罗铁男搅得一团乱,她为了彻底摆脱云城的噩梦索性一咬牙彻底关闭了les私人电台,注销账号,撤出平台,全网消失。
阿初六个月后在云城葛石镇本地生活论坛上读到一则婚讯:
鄙人小宝子将于本月十八号与罗盼儿在葛石大酒店举办婚宴,诚邀您见证我们的婚礼,共同分享我们新婚的喜悦。
新郎:潘俊宝 新娘:罗铁男
新郎家长:潘金银姚旺孙
新娘家长:罗五俊 魏招娣
第38章
阿初关闭私人电台之后始终难以走出阴霾,每一次生活刚能看到一点点转机,她便会被命运扯着双腿无情地扔进沼泽,阿初终究在命运日复一日摧残之下活成一滩死气沉沉的烂泥。
秋水见阿初时间空闲下来悉心列出一张书单,她挑选出十部关于女性在迷惘之中自我成长的文学作品,空出一个下午跑遍青城书店买齐,仔细打包一番当做礼物送给阿初。秋水希望阿初可以利用这段空白时间大量阅读,她希望精神食粮补给可以适当分散阿初的愁绪。
《玩偶之家》——亨利克·约翰·易卜生
《小妇人》——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紫色》——艾丽丝·沃克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珍妮特·温特森
《蝲蛄吟唱的地方》——迪莉娅·欧文斯
《那不勒斯四部曲》——埃莱娜·费兰特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塔拉·韦斯特弗)
“小象,我可以做一段时间小废物吗?我感觉自己近来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你送我的这些书……我可不可以等过段时间状态好一些再看?我这样把任务向后拖延你会感到生气吗?”阿初如同被抽去筋骨一般软塌塌地蜷缩在秋水怀里。
阿初无法直白地告诉秋水,她这根被命运抽走灯芯的蜡烛,早已失去了探索未知精神世界的渴望。窗外合欢树上掉下来的每一片枯叶都会令她内心倍感沉重,她连抬头望一眼天空中掠过楼群迁徙的候鸟都觉得疲惫荒芜。
“阿初,当然可以,如果你想要做一辈子的小废物都没问题,人活着并不一定非得强求自己做成某事。”秋水试图通过轻快的语气为阿初缓解焦虑。
阿初自那以后又开始每天对秋水进行长达三四个小时的倾诉,秋水知道阿初心中对未来有许多担忧,亦知道她从未走出十一年前那段苦痛的过去,便拿出百分百耐心任由她用言语的方式宣泄。
阿初有时倾诉着倾诉着会疲倦地躺在枕头上沉沉入睡,很多时候她压根不记得自己对秋水说了些什么,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像海浪一样漫过她的大脑,咸涩潮水伴着阵阵海风在落日之下缓缓退去,宛如一面粗粝镜子的沙滩上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隔年七月很快将满三十岁的秋水开始频繁服用止痛药,她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每次回家听妈妈细述抑郁症导致的各种躯体障碍、荒诞梦境以及心理变化,每次听爸爸讲述童年时候所承受的饥饿、恐吓、欺凌、殴打,每次听阿初半梦半醒似的重复葛石镇家家户户的传奇经历,每一次听到罗五俊、魏招娣、罗铁男的名字……秋水都会先是头疼,中途反胃,最后捂着胸口冲进卫生间呕吐。
秋水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亲近之人倾诉在生理上表现出反感,她明明在内心很想替她们分担,躯体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信号,通知她情绪已经满载,或许人的身体往往比人的心理更加诚实。秋水内心早就对这一切感到了厌烦,当初对阿初信誓旦旦的承诺与东亚人终其背负在身的孝道,令她不自觉用自欺欺人的方式压制内心真正想法。
阿初这几个月每天大部分时间不是躺在沙发就是双人床,音乐创作停滞,书也几乎不看。秋水每隔几天就会在做梦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喊外婆,阿初总是拄着下巴呆愣愣看秋水的眼泪满溢出眼角,她依旧像个空心人一样无法共情秋水的伤痛,阿初很多时候甚至想在秋水叫外婆时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阿初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像从前那样每天做饭,秋水厨艺技能几乎为零,两人开始按照销量高低一家家尝试本地的外卖。青城地区的外卖分量普遍很是实在,两个人每次点一份分食便够填饱肚子,她们有一天在雨天的傍晚点了一份冷面,商家居然送来了满满一大锅,秋水分成几份送到邻居家才算是吃完。
秋水在阿初的带动之下亦降低了出门次数,她从前会每周两次定期去超市采购,如今也采取了网上订购的方式。秋水从前白天向来不会躺下休息,如今每次听完自己絮叨都会跑到厨房偷偷吃药,等药劲上来过后在沙发上一连睡上好几个小时。
阿初翻看过秋水摆在工作台上的蓝色小药箱,vd、vb、止痛药、抗抑郁、抗焦虑的药每天都在定量减少,阿初在秋水手机购药记录里看到医院开具的诊断书,那人和她妈妈一样罹患了抑郁症并伴随焦虑、惊恐……阿初对着一切假装视而不见,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安扶想念外婆的秋水,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正视秋水的抑郁与焦虑,除此之外,她爱极了秋水每一个情绪碎裂的时刻,爱极了秋水身体上的每一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