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的眼睛转了转,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许静则。许静则慢慢地朝他挪过来,两人互相盯着对方,没人开口,显得有些诡异。
秦惟宁的喉结微动,有点疑惑的样子,问:“你是谁?”
许静则的脑袋里轰隆一声,心想,不能吧。
他该怎么向秦惟宁作出自我介绍呢?
秦同学你好,我叫许静则。许是许多的许,安静的静,以身作则的则。以后多多指教啊。
“——许静则,你现在这副表情特别精彩。可惜这里没镜子。”秦惟宁顿了顿,说。
许静则反应了三秒,而后想把秦惟宁扔下病床,当成陀螺来抽。
秦惟宁的恢复期是有些漫长的。
接连经历两次事故,一场天灾一场人祸,在医院呆的时间快比在家里呆的还要久。
当事人秦惟宁倒一副生死看淡的样子,已然快要成仙,王胖子如此评价道:秦主任本来就是个狠人,历经两场大劫,现在狠上面还得加个点。
王胖子最近也有点飘——范水水生了,王胖子喜得贵女,每天乐得跟那什么似的。说来也巧,范水水的预产期提前了几天,孩子出生的时候恰好是秦惟宁出急诊室的时候,一场喜事就变得更加令人开心。
王胖子安顿好家里后,也飞来西都探望两位伤员,同时带来一整个相册的孩子照片,许静则虽然也很喜欢,但在心里还是暗自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个红彤彤的没毛猴儿一样,接连看了一个多小时也不免有点坐不住,先行告辞:“那什么,你们聊啊,我去帮阿姨干点活去,看看那营养餐怎么样了……”
待到许静则一走,王胖子又欣赏了十分多钟的没毛猴,还指给秦惟宁看:“你看看,这眉毛,这鼻子,这嘴,是不是特别像!”
秦惟宁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觉得首先这孩子现在就没长眉毛。他思索了几秒,觉得理性上说“像”实在难以让人愉悦;但感性偶尔也会冲昏大脑,面对王胖子如此汹涌磅礴的父爱,他也只能一点头,说很像。
王胖子满意地把手机揣进兜,在病房里踱步两圈,又走回来打量一番秦惟宁,在床边坐下了:“唉。你说你们俩吧,我是真弄不明白,人家谈恋爱都是去电影院西餐厅,你们俩倒好,在医院。这花费成本是不是有点太高了?我就一眼没看住,怎么能闹出这么大的事儿?”
秦惟宁看一看他,没作声。
王胖子又问:“现在明白了没啊?”
秦惟宁扭过头,很淡地朝窗外望了一眼:“明白了。”
王胖子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有点恨铁不成钢,又有点欲说还休的意思:“许司令他爸跳河之后,家里没钱那时候,我一天天的都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见到他我连个大气都不敢出,真怕哪句话说不对了,结果他看出来了,跟我说:‘胖子,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不敢说我先说,许静则你可别像你爸一样赚黑心钱最后只能跳河啊,我说完了,以后你说吧’。……可是我真不敢提你,一句都不敢说。我们凑到一块,就只能当你没存在过。”
他停顿后又叹口气:“你自己证明过了也成。反正之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王胖子走出门去,这回被截住的幸运观众是李当歌。
秦惟宁坐在那里想,可能是没有过恨的。
非要说恨的话,细究下去,也许只是尚未成型的爱而已。
许静则恢复得快一点,干脆代替护工来摆弄秦惟宁。
他帮秦惟宁用剃须刀刮胡子,在秦惟宁下巴上打出一团团的白色剃须泡沫,秦惟宁很听话地仰起头,许静则低下头认真地为他刮去一道道白,阳光透过玻璃窗从侧面打下来,许静则的睫毛微遮住眼睛,避开秦惟宁的喉结,仔细地将最后一点泡沫也清理干净。
身体消耗使得秦惟宁瘦了,病号服穿在身上,肩那里还是正的,余下的地方就偶显空荡。许静则说了句“好了”,秦惟宁再度平视起许静则,像一切都放缓了似的朝许静则露出一个笑容时,许静则却还是和武侠小说里写的一般“心中一荡”。
警方效率很高,案件被迅速查明,其实无论查不查的,许静则心里也已经有数,小纪总也赶过来很郑重地探望。
“你家里人是什么,《咒怨》里的伽椰子啊,见谁就要弄死谁?我跟他们有仇有怨吗?”许静则对着小纪总就是一顿痛骂,说完了自己心里也有点亏:好像也有点仇有点怨——而后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个八度:“那不是都怪你吗!我从你这拿七位数,我以为是年薪,结果你想买断啊你!有你们家这么丧良心的吗!”
小纪总也是满脑袋的官司,许静则也看出来这富二代小纪总已和前段时间的他大有不同,小纪总再怎么觉得自己是只凤凰,和家里的一群山鸡互啄,也难免让人啄秃一大半去。他把人逼绝路里,自己也没落着多大的好——许静则也知道,对着家里人,说是报仇都谈不上,再怎么想“快意恩仇”,往往最后也都是钝刀子割肉。
不过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小纪总理亏,许静则反正也不想再跟他混了,干脆先声夺人先把小纪总骂懵,随后狠敲一笔走人。
可惜小纪总也不是吃素的,许静则为了自己和秦惟宁下半生的养老金,和小纪总在外唇枪舌战至大半夜,两人以无比文明的方式互相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代,最终俩人又都和解了,许静则是孤儿,小纪总不是孤儿却还不如孤儿,小纪总一时感性战胜理性,给了许静则一个超乎意料的好结果。
许静则回到医院,走到秦惟宁的病房外头,觉得秦惟宁应该已经睡了。他想转身离开,可在门口停了会儿,还是悄悄地推门走进去。
许静则在谈判桌上大获全胜,本来该把秦惟宁从病床上拉起来,告诉他从明天起咱们家里不烧暖气,改烧人民币——可是又突然不那么开心快乐。
他默默地拉住秦惟宁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缓慢地摩挲。他知道秦惟宁没睡,小声地对被子下的秦惟宁念叨:“你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撞我多好啊,能算工伤!撞你有什么用!都怪你,我本来能去荷兰养老的,现在好了,只能去河南了!”他咬着牙故意说:“要到的钱就只够付你的医药费的!”
秦惟宁用眼睛安静地看他。
许静则替他将被子叠了几叠,秦惟宁的手翻转过来,平稳地覆盖在了许静则的手上,向许静则陈述:“许静则,告诉你个秘密。”
许静则的耳朵竖了起来。
“那天,我见到阿姨了。我们擦肩而过——她突然拽住我,很生气地骂我说,不是答应过她要照顾好你吗,怎么答应过的事一点都没做到?骂过我之后,她就猛地把我推了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说我没照顾好你,我想我能做到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
“之后我听到你说,没有我你活不好。”秦惟宁抬起手,擦掉许静则眼下的滚烫液体,平静又坚定地说:“我才知道我真的没做到,真对不起。但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很努力地做到。”
第76章
在医院观察恢复了又一些时日后,秦惟宁出了院。
将要出院时他还有些踌躇。他望着医院后门外那片碧绿的山坡草坪,掏出手机将它收进取景框里:
他还不能自由活动要坐轮椅时,在晚饭后许静则常常推着他在那片草坪上散心。他们两个人凑在那里拉低了整片草坪上的平均年龄。
草坪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他们讨论的内容也不过是诸如吃饭天气这类再平常不过的内容,或许是这副图景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秦惟宁脑海中的某些设想,他就感到有点满意了。
他甚至还很想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可是许静则是没办法学会在旁边织毛衣的。秦惟宁稍稍觉得可惜的时候,又想到许静则做的营养餐很好吃,巧妙地弥补了这一点点的缺陷。
将要出院时,许静则问起秦惟宁的打算:“你之后还要留在西都工作吗?”
秦惟宁是知道许静则已经失业,大概率要返回老家北城的,许静则就是这么个千里寻家的人。
他翻报纸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后眼睛依旧在报上的医疗改革专题报道上停着,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他等了一等,没等到许静则那边的下文,秦惟宁便把报纸一对折,说:“……也不一定。这边工作压力有点大,我还在考虑。”
闻言后许静则松了口气:“说的也是。哦,王胖子不是在北城大学工作嘛,他给我发了个他们学校的人才引进专项招聘项目,我扫了一眼,好像你挺符合条件的,虽然北城大学没你现在的学校好,但是也能轻松点,没那么卷。要不我转给你看看?”
秦惟宁很矜持地一点头,又把报纸抬起来遮住眼睛:“可以。你转发给我吧,有时间的时候我会看的。”
又到了晚餐后的散步时间,此时秦惟宁已经摆脱轮椅。他和许静则并肩走着,嗅闻空气里新雨后的潮湿草味,不经意地提起:“你之前说的那个,我看了一下,条件不算特别好,差强人意吧。主要是科研条件上落后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