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穿着黑色雨衣的陈起舟将那把椅子的椅背正对宋明栖,在他对面跨坐下来,开始好整以暇地翻看起手里的什么东西,宋明栖很快发现这是他的手机。
可能是他被砸晕后,手机掉到了地上,电池盖处的缝隙比正常状态看起来要大一些,不过应该尚可正常使用,否则陈起舟也不会看得如此津津有味。但此时的宋明栖更希望它最好是直接关机失灵。
“4月13日,妈妈忌日。”
“2月2日,宋盛成生日。”
“12月20日,霍帆回国,预定搏击场。”
陈起舟逐字逐句念出他的日历备忘,那些最最亲密的称呼和姓名从一个杀人魔口中吐露,被恶意一点点玷污,简直叫人发狂。
宋明栖感觉自己的心理在逐渐崩塌,他头脑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别念了,不要再念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直直瞪视对方,眼白在充血,陈起舟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扯起嘴角笑了笑:“我还以为宋老师是家庭美满,才会想要维护世界和平,原来也不太幸福。上次吃饭的时候,你怎么说的来说,82%的罪犯都有原生家庭问题,你没跟我一起成为这82%真是遗憾。”
“如果你那天有好好听,就会知道我当时还说,原生家庭缺位不是犯罪的必要条件。”宋明栖用周羚说过的话回答他,“我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我的选择,而不是怨天尤人。”
这番发言令陈起舟忍俊不禁。
怨天尤人?
他没有怨天尤人。
被他那个嗜酒如命的老爹往死里打的时候,他没有怨天尤人;被奶奶抱去医院,医生说这条腿再也不会恢复如初的时候,他没有怨天尤人;他没办法按照老师的要求拿出红笔给他,被当头砸黑板擦,而周围哄堂大笑时,他也没有怨天尤人。
他早就不怨了。
他认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被他杀了的人,也得认他们自己的命。
“你真以为你是自己选的?”陈起舟看着宋明栖呵呵直笑,那张拥有标准五官的脸上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憨厚老实,“大教授,你不过是有钱而已。有钱才能选。”
他耸着肩又笑了一会,简直停不下来,“对不起,之前没觉得你这么有意思……”过了好一会,他才止住笑,招呼道:“接着看接着看,看看你的人生还做了什么‘选择’……”
他垂下眼睛点开微信继续欣赏起来,但很快被一些横杠和圆圈构成的备注打败,他费解地拧起眉,把宋明栖最近回复的几条念出来。
“请把论文投入办公室门口信箱。”
“今晚的课临时取消,请帮忙通知。”
“三千二百一十块。”
这是宋明栖昏迷前最后发出的一条转账记录。陈起舟的手指停顿下来,指着它问:“为什么给这个人打钱?”
“维修款,我之前电视机坏了,找这个维修工修,当时修完说用一段时间确定没问题再付款,进门前才想起来,刚发出去,就被你打晕了。”
陈起舟的嘴角挂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两秒后,他站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在宋明栖的注视中,开关了一遍。
“……”
宋明栖向后靠了靠,努力让手腕活动的空间更大一点,不过他立刻就发现确实没有丝毫挣脱的可能。
陈起舟一深一浅地走回来,抻着脖子将面孔伸到他的鼻尖前仔细打量他,神经质似的。但宋明栖没躲,艰难抬起眼皮,和他对视。
似乎没料到对方有这种胆量,陈起舟突然飞起一脚将椅子踹到。
砰——
宋明栖随着椅背重重朝后摔倒在地,一时出现短暂的失明,后脑的伤口受到二次重创,感觉愈发湿黏黏的。
“他妈的!给我说实话!”陈起舟咬起牙,那张脸突然变得像今日这场暴雨,格外狰狞,“修个电视给这么多,还有零有整,买个新的都够了,你骗谁呢?”
他的狂暴是突如其来的。宋明栖了解这一类罪犯并且竭力忍受这一暴行,他不能暴露自己心底的恐惧,因为那只会让对方更加兴奋。
“好,我说、我说……”宋明栖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费力地开口,“实话是,210是维修费,3000是别的……因为他身材不错,我用维修约他见面,付钱给他,他就上门……我们就是这样联系的……”
陈起舟看起来还是不太理解:“付钱给他?你们什么关系?”
他姑且选择相信,拿起手机重新坐了回去,好整以暇地翻动着二人之前的聊天记录。
“走肾的关系。我知道这不体面,所以刚刚没有说实话。”宋明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惨淡笑容,“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也有需求。”
“啊,同性恋。”
陈起舟先是恍然大悟,但很快表情就变成了玩味,聊天记录确实印证了宋明栖的话,他人谈情说爱的隐私令他兴奋不已,在发现这一点后,他反而对宋明栖温和了些。
“你像捕猎过街老鼠一样捕猎我们,自己却跟臭水沟里的蟑螂一样,好维修工这一口?”他嗤笑出了声,“我早就说,绝对完美的人格根本不存在,宋老师也未必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好人。”
“我的私生活不会影响别人,但你不一样,恶念就应该被抹杀。”
“什么善啊恶啊的,根本没有善恶,只有强弱,这世界是强者生存,那个马上就放出来的吴关,你们知道他干了什么对吧,你们有办法吗?他就是足够强而已。”
“……”
见宋明栖说不出反驳的话,陈起舟愈发得意:“也不知道我要是告诉尤菲你是个这样的人,她会是什么反应?她总念叨你儒雅,又有学识,给警察做顾问很伟大……”他不屑地嘁了声,“在牢里呆几年就会知道,再衣冠楚楚的人,都会拉屎放屁,被捅了屁股也会硬。”
他抬起鞋尖,踩了踩躺在地上的宋明栖红肿的脸颊,在上面留下灰尘和鞋套织布的印记。
宋明栖抑制住强烈的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自下而上仰视他:“你把尤菲怎么样了?”
陈起舟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想得起来关心别人。
“没怎么样啊。你不是也亲眼见过?我很宠女朋友的。”他在指间转着手机,看起来洋洋得意,“她是我的完美伪装——出狱之后改过自新,积极生活,恋爱幸福,工作稳定,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不是再犯的概率很低?”
但很快他又觉得烦恼了,摆出一副厌烦表情:“不过女人还是有点麻烦,什么事都要跟别人分享,她是不是要你对我做心理分析,看我是不是合格男友?”
宋明栖没有说话。
当然陈起舟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觉得我不碰她是因为我尊重她、珍惜她,她为此感动流泪,但又对我怀疑。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
“但不管怎么说吧,和她的关系还是帮我打了不错的掩护。我的值班记录和处理过的监控视频,也都提供了不在场证明。所以当时警察很快排除了我的嫌疑。”
“毕竟像我这样看起来行动不便,身高平平的人,也不像你们要找的凶手吧。”
但他只是看起来。
宋明栖发现虽然他有轻微的跛脚,但实际行动非常迅捷,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也可以轻易弥补腿部的不足。但他很会借用弱点伪装自己,令人麻痹大意。
“也因为这样,所以余曼音掉以轻心,给你开了门?”宋明栖问。
陈起舟沉浸在回忆之中,他对自己的完美犯罪非常满意,因此也不介意与人分享:“她是正准备要离职,在收拾东西,我去敲她的门,说她的水杯落下了。”
宋明栖立刻想到了那个自己拿去送检的余曼音的水杯。
“我虽然是新来的,但她在仓库见过我一面,所以也没多想就开门了,我说天太热,我走路不方便,想喝口水,她同情地望了我一眼,进去给我拿水。”
“可惜我很讨厌同情。这会让我感觉在她眼里我没有性别,不是能够产生威慑力的男人,就好像她知道我阳痿一样!”陈起舟咬牙切齿,眼睛里闪烁着歇斯底里的光芒,“宋老师,别人不能理解我,但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很生气,就让她再也不能这样看我了。回去以后,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她脸上恐惧的表情。”陈起舟说,“所以我又做了第二次。就是这样。”
不对,不是这样。
宋明栖想,这里面还差一点东西。
但陈起舟似乎不打算再多交代了,他站起身,将宋明栖和椅子一起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假模假样地在宋明栖的衬衣上拍了拍,拉直了褶皱的衣领,整理好他的仪容。
“好了,长话短说,省的你的小情儿找上门来。”
“邮票,我也送到了……虽然你可能用不上,但本来就是收藏用的嘛,还可以带进坟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