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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篇文章的角度倒是很妙,不去回答问题,反而质疑问题本身的合理性;算是不论而论,直击根本,真正别开生面,以至于天子都抬了抬眉,觉得颇有意思:
  “有趣。这篇文章又怎么了?”
  “回陛下的话。”侍中低低道:“看完这篇策论之后,其余儒生就大怒起来了,说如此谬论,简直是在污蔑圣贤,诽谤孔子,断断不能容忍……”
  ——什么叫“圣人都不知道的知识”?圣人还有不知道的知识吗?圣人明明是天上天下,无所不知!你这样污蔑孔子,是何居心?我们孔学毒唯,非要和你爆了不可!
  总之,开考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儒生们已经四分五裂,开始互相攻讦,拼命大抓老庄间谍、孔学黑子、反动文人;文章刚刚憋出三四段,帽子已经扣了七八顶。要不是镇场子的小霍将军见事不对,立刻派人阻拦,现在考场里怕不是早就已经白纸横飞,墨水四溅,大家撕扯扭打,公开滚作一团了。
  攻乎异端,攻乎异端,今天老子就来攻一攻你这该死的异端!
  文人打架比武夫打架可带劲多了,大家一边动手,一边动口;一边扯头发,一边扣帽子,那才真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与枯燥无味的街头斗殴迥然不同。皇帝躺在榻上,哪怕只是听人转述,都觉得兴致盎然,别开生面,迥然与凡俗不同;因此意犹未尽,居然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意思——在天子策论的考场聚众斗殴,上纲上线来说,是可以算一个大不敬的;但现在皇帝并无意追究责任,甚至还愿意格外开恩,展示宽厚。
  “把人都给拉开,各自关起来冷静冷静。”天子吩咐道:“冷静之后,再给他们纸笔,让他们把策问写完。至于耽搁的功夫,不必过多计较。”
  这看起来又是天高地厚的仁慈,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皇帝恐怕是居心不良,憋着想看一波大的——冷静冷静?平常人口角生事,拉开了之后劝说两句,多半也就冷静下来了;但这些儒生争的可不是个人意气,而是道统、是文脉,是关系到毕生所学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就算人家真冷静下来了,那也只会想得更深、想得更多——然后下一次斗得更凶,更有看点。
  啊,多么有意思的进展呐!
  总之,侍中唯唯诺诺的领命去了。而皇帝陛下惬意的从软榻上坐起,懒洋洋勾一勾手指,示意旁人将策论捧上来;他扫一眼这篇引起了巨大纷争的文字,悠然开口:
  “你的法子确实很好。”
  穆祺谦逊道:“陛下错赞。”
  “这是实话。”
  毫无疑问,儒生之所以策论写到一半大搞内斗,不是因为胆气十足,浑然无畏;恰恰是因为他们心里发虚,底气动摇——在漫长的思索、回忆、现场查询资料之后,或许儒生们自己也已经发现了端倪:在古圣先贤的原典中,根本没有对大道下什么严谨、可靠、可供引用的定义;换言之,这个“何为道”的问题,恐怕完全无法在儒学的框架里回答——儒学,儒学很可能是有缺陷的!
  ——可是,这个结论能下吗?这个缺陷能承认吗?这口锅他们扛得起吗?
  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承认;他们只能归咎为是自己才疏学浅而非儒学天生不足,同时绞尽脑汁,拼命想编出个大道来——但这玩意儿是那么好编的吗?往小了说等于你要整一堆逻辑自洽体系完整合理性过得去的设定,往大了说你甚至要搞一套能容纳整个儒家理论的体系出来。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儒生来说,这难度都实在超模了好不好?
  难度越大越想不出来,越想不出来就越痛苦,满怀痛苦的憋出几句狗屁不通的文字,再转头去看看别人编的文字——啊,这天下怎么会有比我还狗屁不通的异端!
  显而易见,考场上撕x撕得这么厉害,恰恰说明儒生之间完全没有共识,在这个问题上无法达成任何合作。而能将儒生内部的分裂、冲突、矛盾引爆出来,皇帝此次发动辨经的目的,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所以,天子得意洋洋的露出了真切的微笑——自从意识到儒生的威胁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出这样真诚的愉快。但穆祺并没有笑,相反,他翻了翻桌上的策问,还叹了口气。
  “陛下不应该嘲笑他们。”他道:“这些文章,恐怕已经是这一回策问中的佼佼者了。”
  “什么意思?”
  “这些人至少还敢直接的回答问题,而非巧为敷衍。”穆祺道:“这已经很难得了。”
  是的,无论是试图剽窃老庄(天下文章一大抄,怎么不是抄?),还是直接质疑问题本身,都说明作者还是在面对问题、思考问题,只不过被时代和本身的素养局限,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已。
  但无论如何,试图绞尽脑汁解决问题,已经展现了莫大的勇气;而这种勇气和决心,显然是超越常俗,迥非俗儒可及。
  换句话说,你别看这几片文章不咋地,要是换几片文章细看,那只怕还要更不咋地呢!
  在磨磨蹭蹭拖了两个多时辰之后,这场风波不断的策问才勉强收了个尾。外出策马巡视的天子闻听消息,立刻让人将文章全部送到营中,并且不顾巡猎的疲惫,迅速率人折返,仔细检查策问。
  显然,这绝不是什么勤政,而是预备看乐子的恶劣爱好。而呈上来的文章也没有辜负天子的期盼,确实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一一品读下来,非常之让人快乐。
  总的来说,除去不少信心崩溃只能胡说八道的纯粹垃圾之外,剩下可堪细读的文章大致分为两类;其中一类取向非常狡猾,他们倒也意识到了儒家理论中缺失有关世界观的基础设定,但作出的选择却是机械降神——直接搞神创论;大道是什么?大道是由神灵创造的,皇帝要有什么问题,那就直接问神灵去吧!喔对了,问神是方士的特长不是儒生的特长,下一次就不要再拿这个问题搅扰我们了哈!
  这个思路极为滑头,但不可不谓之聪明;横竖天子本来也笃信鬼神,用这招确实效用显著,足可蒙混过关。但很可惜的是,神创论好用是好用,但总得有一个可靠的、统一的、逻辑自洽的神话体系;而众所周知,现在大汉的神话体系嘛,还稍微有点那么,呃——薄弱。
  用薄弱混乱的神话体系搞出来的神创论,效果当然同样混乱,于是儒生们洋洋洒洒推论出的神创论文章,大谈特谈的是以下观点:
  大道是由盘古创造出来的;
  大道是由伏羲女娲创造出来的;
  大道是由东皇太一创造出来的;(这多半还是个楚地余孽,真是奇妙)
  ……
  皇帝一扫而过,拎起朱笔,在这些盘古伏羲女娲太一的名字上全部打圈,然后大大画了一把x
  “把这些策论交回去。”他吩咐道:“把写这些玩意儿的儒生关到一间屋子里,让他们自己辩论清楚——创造大道的,究竟是盘古伏羲,还是女娲太一?”
  至此,神创论算是集体崩盘;估计要等先知们自己斗争个七八十年,才能勉强糊弄出一套可行的体系。而神创论黯然落幕,剩下的就只有一支独苗——这些儒者同样察觉到了经典的缺陷,而他们的选择,却是替圣人补全缺陷——或者说,嗯编。
  圣人说没说过都不要紧,只要我替圣人说一嘴就行了嘛!
  公允而言,这种办法在往常其实问题不大。反正大家的藏书都很匮乏,谁也不知道对方家里是不是埋着一部未曾示人的惊天秘籍,至于检索藏书,更是人力不能企及的事情。但是,现在事有凑巧,却恰恰又了超越人力的检索工具——穆祺摸着一部手机从头读这些引经据典的文章,读到疑惑处就用墨笔点上一点;等全部检点完毕,再发给侍中。
  “这一批卷子也发下去。”皇帝吩咐:“让他们把引用的原文统统罗列出来,一一标上出处,不得疏忽。如果标不上来的……”
  如果标不上来的,那就是在天子面前公然伪造圣人经论,好歹得算个大不敬之罪。当然啦,皇帝陛下现在斗蛐蛐斗得很快乐,没有什么大开杀戒的意愿,所以只是引而不发,略微做一个威胁的伏笔——很能编是吧?再编一个试试呗?
  这样大笔一挥,尽数涂抹;三百余人辛辛苦苦写了两个多时辰的策论,到最后只花了皇帝三四刻钟的时间批阅。天子一笔抹掉这种种的奇谈怪论,而后将毛笔一抛。直接往软垫上一靠,自自在在的歪了起来:
  “把策论都发下去。另外,给这些儒生找一个歇息的去处,给他们预备热水,预备饭食,预备被褥;先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再说吧。”
  皇帝居然还要亲自关心儒生的起居,这绝对是超乎想象的温厚恩典,可以上史书的求贤若渴。但旁边的宫人唯唯称是,行礼之时,神色却略有迟疑——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他方才下场收取策问之时,可是确实看到了交卷的儒生们脸色相当之不对,气氛也可以称得上诡异;如果将这样一群人关在一起洗漱,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