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总之,天子在上林苑召见了此次立功的将士,并向他们宣布了皇权新的恩典。自即日起,皇帝将自掏腰包,从少府中拨出钱粮,在上林苑及关中各处开办学堂,吸纳士卒入学堂就学,研习医学、算学、工程的基础学问;如果本人年老体弱、力有不逮者,可以改为推荐自家子弟入学。待学有所成以后,皇帝还会亲自出马,为优异者安排职位,分配俸禄。
  应该说,虽然政治上反复无常,动荡频仍,一向有刻薄寡恩的名声,但老刘家在厚待军功贵族上的声誉,却一向是相当之靠得住。当今天子可以肆意的折磨公孙弘张汤等文官,但对卫青霍去病的待遇,却绝对称得上一句天高地厚(事实上,天子对飞将军李广也算得上宽容忍让,厚待之至了),无有加矣。有此先例在前,受恩将士当然只有感激,而绝无疑虑;那殷殷之心,当真日月可鉴,纵使立时为陛下效死,拎起棍子一秒六棍,那也是绝无疑虑的。
  总而言之,忠!诚!
  不过,忠诚了不到两天之后,稍有常识的将士就立刻觉察出了不对。因为皇帝在检阅部队、赏赐书册的时候,居然将太子也带在了身边。
  这个信号可真是太浓烈、太不寻常了。说白了,在大汉的政治环境下,皇帝本人的风向当然非常重要,但有时候未雨绸缪,皇后及太子的风向可能还要更重要一点——毕竟吧,自孝惠帝以后,老刘家到现在还没有出过一个寿算超过五十的皇帝;那么以此大限屈指而数,当今圣上满打满算,估计也不过只有十几年蹦跶的光景。大家天长地久,真正要侍奉的主君其实是卫皇后和卫太子——谋算长久,岂可不慎乎?
  当然啦,现在所有人穷尽想象,大概都还意料不到将来匪夷所思的变故。而众人按照惯性,还在本能地往太子身上打探方向;先前皇帝命司马相如、枚乘做《皇太子生赋》,赋中歌咏先王圣德,引述周孔之论;于是上下闻风知意,都晓得皇帝为太子规划的是一条遵循儒家治道,以诗书文治而安天下的路;儒家也因此而骤然贵幸,天下望风景从,再没有可以抵挡他的力量。可是——可是现在太子被突然抱到阅兵的现场来,那又是想暗示什么呢?
  要知道,而今散发下去的手册里包罗万象,但这万象之中,可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儒家的影子呀!
  皇太子现在也只有几岁。他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多半还要看他师傅怎么教。但他的师傅的安排,乃至他教育中所有风向的变动,可是全部由皇帝一手谋划。那么现在,皇太子被突然带到这个场面下,那到底又是想表示什么呢?
  虽然说是“检阅”,但受限于上林苑的条件,肯定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什么声势浩大、气度恢弘的模样;事实上,皇帝只是到红布覆盖的高台上转了一圈,然后将年幼的太子高高抱起,向下方列阵的将士亮了亮相;刚一放下之后,等候在侧的女官就手忙脚乱的上前,惶恐不已的为太子检查头脸手脚,然后用凉被将小孩紧紧包住,免得沾染外界的一点灰土。
  说实话,当初皇帝想把太子抱到上林苑检阅部队时,卫皇后就颇为踌躇;一是担心天子粗心大意,照顾不好幼儿;二是担心上林苑毒虫太多,一不小心就会出事。但天子寥寥数语,仍然轻易说服了皇后。比如他就指出,当年高帝重病,欲令太子将兵,就是因为吕后涕泣谏止,才使惠帝疏离兵权,软弱不能担当,以至于上下失序,酿成后日大祸;比如他又指出,太子虽然年幼,身体却还健壮,不至于经受不起这一点波折;而且他也会让精通医术的方士随行看护,若有不妥,他一定诛灭方士的九族。
  某穆姓方士:?
  虽然方士本人大概非常不满,但卫皇后还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她派出了心腹的女官跟随,又亲自召见兄弟,千万叮咛嘱托,一定不能出半点岔子。当然,这样的忧虑纯粹属于多想,毕竟穆姓方士本人高兴与否,其实根本不生丝毫关系,因为有一个刻薄的监工就等候在侧,时时刻刻的逼迫他“实心办事”,丝毫不敢疏忽了皇太子的安保工作。
  “那么。”穆祺将双手拢在袖中,一张脸拉得老长:“陛下现在满意了吗?”
  也实在无怪乎他的脸拉得这么长。因为老登施加的压力确实非同寻常。卫皇后先前的忧虑其实相当有道理,上林苑树木茂密水体又多,搞不好哪里就潜伏着什么肉眼不可分辨的毒虫,咬上一口就要出大事。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老登居然强行施压,要求穆祺在短时间内弄到多达数吨的防虫喷雾,将以阅兵台为中心的方圆数里地都给撒上一遍!
  穆祺:……你们几个都是在搞我心态是吧?
  这种荒谬的要求自然绝不可能答应,所以老登退而求其次,只要他采购上百公斤的防虫药水,让太子走到哪里就喷到哪里。不过,老登随即又提出了苛刻要求,要求这种药水一定是“婴儿友好”的,要经过乱七八糟多达几百种的什么“生态检验”。
  穆祺其实很想指出,市面上的防虫药水在安全性上已经足够可靠,所谓的“婴儿友好”不过是商家推销的噱头,成分上并无差异,纯属打上标签就可以翻十倍价的无聊把戏而已。但他看一看老登的脸色,还是只有老老实实闭嘴照办,并且不能不乖乖承认,这种十倍价的噱头之所以能够在市场无形的大手下长期存在,那确实有他存在的道理。
  对于某些人来说,这种噱头岂只是噱头而已?它简直可以直接等于一份往日的赎罪券呐!
  不过,老登可以悄悄摸摸赎他的罪,却绝不妨碍穆祺开口阴阳:
  “我真是意料不到,陛下还有这样父爱情深,爱在心中口难开的时候。”
  往常老登喜欢谁厌恶谁,什么时候不是轰轰烈烈大张旗鼓,一定要闹到天下皆知、史书留名?但现在时移事迁,局势不同,居然也只有暗自蛰伏,无声旁观,以如此含蓄到近乎窝囊的态度,来悄悄展现一下心中激荡而不能平定的心绪了。
  唉,刘彻,隐忍!
  刘先生的嘴角抽了一抽,但居然罕见的没有发怒。事实上,他沉默片刻,只道:
  “……彼此相见不相识,唯求心安而已。”
  他停了一停,又道:
  “事已至此,别无他想。我唯一忧虑的,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说到此处,哪怕以刘先生的刚硬心性,依旧忍不住语气低沉;他远远眺望检阅台上被众人簇拥的君臣父子,神色间略有怅惘浮现——显然,当初刘先生意气风发之时,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父子相得,纵享天伦的时光。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就只有泪双流了。
  刘先生非常清楚,另一个“他”将太子带到阅兵现场,亲自与立下军功的战士见面,那就是有宣示统绪、托付权力,让自己的铁盘“认一认人”,方便继承人确立地位的意思。而作为一个十足十的权力动物,愿意将自己的权力与人分享,那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讲,都可以算得上是爱了——浓烈的、真诚的、丝毫不掺假的父子之爱。至少此时此刻,皇帝对太子的一片真心,是绝对容不得怀疑的。
  可是,时光和权力终究是最为残酷、最能变易心性的东西。当初父子相和的时光其乐融融,也丝毫不妨碍后面的兵戎相见。如今赤诚无二的父子之爱,又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刘先生幽幽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制度,终究还是有其不可规避的瑕疵。”
  如果不是制度瑕疵,他们父子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
  “其实。”穆祺忽然道:“汉室的制度也未必有什么问题。历年的皇位继承,也还算平稳。”
  西汉两百年光景,除了刘先生和他的亲老子孝景皇帝以外,其余皇帝的太子基本都是平稳继位;如果考虑到孝景皇帝换人确有其不可容忍的缘由(没办法,栗姬直接跳脸骂老狗,还能忍下去真可以当神龟了),那武帝搞出来的大事就格外刺眼了——怎么就你特殊呢?
  “要是仔细想想,陛下也未必就一定会和卫太子翻脸的。”穆祺若有所思:“毕竟陛下与太子的父子关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很正常。而其余汉帝与太子之间,其实也不是没有过龃龉。只不过他们死的时间都比较恰好罢了……如果真要说大汉制度有什么毛病,那大概就是它设计冗余不足,基本只考虑到了皇帝活五六十的情况,没有考虑更多。”
  权力交接正常的汉帝各有其特性,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大都只活了四五十岁,连知天命的门槛都没迈过;他们的太子此时多半也只有二十来岁,虽然已经成年,羽翼却尚未丰满;于是既不存在主少国疑的风险,也不存在掌权日久威胁君父的暧昧冲突;父子之间的感情尚且大于利益,局势当然可以缓和。别的不说,武皇帝五十来岁时,和太子的关系也还相当不错呢。
  事实上,如果武帝遵循他先祖的优秀范例,能够在五十余岁时及时的龙驭上宾,那么他这一身的功业,就真是至矣尽矣,再无挑剔;而后世所非议的一切黑点,基本也都消弭无形,简直可以称得上大汉朝的第一圣猪,历史地位无形间还要大大向前迈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