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几分钟之前,他安抚不安的萨摩耶那样。
可是这动作过分亲昵,江沅声并不敢冒昧,最终只自己稍稍捻了捻指尖,反问对方:“所以您是在为我难过么?”
“不是,”shardpt否认,嗓音低得更哑,愧疚压他到几乎窒息,“我是在想,应该怎样弥补过错。”
江沅声感觉到了疑惑,无意识眨眨眼:“既然是我母亲的错,为什么您要来弥补?”
shardpt不答,眸心渐渐失神,神色显得愈发可怜。
“没关系。”江沅声低头,终于还是不自禁地抵近指尖,碰了那流银似的银链,“我可以暂时不要答案,继续等记忆恢复。”
“好。”shardpt感受到了安抚,习惯性地弯起灰眼睛,仿佛不论真实心绪如何,未语先笑已成为他待人接物的本能。
灰瞳中的哀色悄然藏匿,他柔声说:“声声愿意宽容,我很感激。”
这样来看,shardpt甚至比萨摩耶还要乖很多,一点也不会得寸进尺,依旧很温驯地喊他‘声声’。
江沅声产生好奇心,这样一个人,是怎样成为了他的丈夫。
又说来古怪,因病症造成的认知紊乱,江沅声时常对自我的存在感到恍惚,却很少对他人如此。
大多人的存在,在他这里是固定的,单调的,行为秉性用一种颜色即可描述完全。
shardpt却是第二个例外。
他的存在始终让江沅声琢磨不透,外表是温和无害的灰,眸底却隐藏不见底的、难以分辨的暗海。
“我可以问问么……”江沅声有点迟疑,“您和我之间,至今结婚多久了?”
问题比较含蓄,shardpt听懂了其中的潜台词,是江沅声在疑惑这段婚姻的由来。他很淡地笑了笑,平静客观地答:
“算上申请登记,是第291天。”
答完,见对方微怔,但并无抗拒的意思,shardpt又主动补充更多的事实:“虽然这段婚姻并不长,但你我真正初见面,是在十五年前。”
“声声,我理解你在顾虑什么。”他说,“无论你是否恢复记忆,是否认可我的回答,在这段关系里,你始终是自由的。”
自由。这是直白的,却并不轻易的承诺。
意味着shardpt在彼此关系中,自愿让步,将决定权完全交给江沅声一人。江沅声可随时中断关系,来去自由,不必负累任何方面的代价。
江沅声沉默少时,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很轻地点头,并及时道谢,尽量给出他最恰当的回应。
“不客气。”shardpt对他句句作回应,又温声询问道,“关于你母亲和弟弟的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现在时间很晚了,声声要去休息么?”
“要的。”江沅声一颔首,勾唇,对他同样回以浅笑。
*
后来,从华国医院回传消息,南望舒被成功送上手术台,开始长达十二小时的抢救。
结束后又过五天,病人离开icu并初步脱离危险。恰巧也是那一天,江沅声弃用轮椅,久违地恢复到可以走动。
他原本在思考要去哪里走走,汇报人来时,他放弃了想法,主动从shardpt那里要来病情报告单,查看最终的治疗结果。
报告单显示:造成这次病发的罪魁,是南望舒坏死的右眼。眼周组织液破坏皮层,向周遭局部渗出,最终引发了致命的神经炎症。
原本最佳治疗方案是直接切除,但考虑到病人申明过的自我意愿,只在坏死组织植入隔断材料,作为保护屏障,维持病情短期不再致命。
简单概括来说,相当于在躯体报废前,最后打一次补丁。看似生效极快,实际从根源而言不过是亡羊补牢。
手术来得为时已晚,南望舒已经无法避免地,抵近人生末路。
江沅声望着那份报告单,沉默良久,最终蓦然弯下腰,低低地咳了声。
在这一瞬,他突然有点缺氧,感到自己很难站稳,仍需要轮椅之类。
shardpt霎时有所觉察,停下与汇报人的交流,快步向他走近,从后支撑住他的手腕,代替辅助站立的工具。
但这一次,shardpt并不拥有作为工具的冷静,甚至也没有平常那么温和。
“声声,看着我。”shardpt沉声问他,“是不是躯体化发作?不要忍耐病痛,直接告诉我好不好?”
“……不是。”江沅声缓慢一摇头,无力地抬起苍白的脸,往后挣脱倒退,“您先放开,我真的没关系,别碰我。”
shardpt的双手被推开,掌心骤然空荡,悬停在空中没了动作。
良久,他低声答“好”,不再擅自去动手触碰,反倒扯起唇角,回复一贯的微笑面具,双瞳失焦地定住,原地静默等待。
江沅声没能顾及他,缓和很久,终于慢慢找回点知觉。
平复了呼吸,江沅声低头看向手腕的检测仪,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旧病发作,只是一次轻微的呼吸过度。
但可能他脸色实在太差,才会导致shardpt刚才反应过度,第一次贸然越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江沅声倚靠到一旁壁柜上,低着头向对方说“抱歉”,又说“我好些了,谢谢您的关心”。
说完,他正要详细地去解释,抬头望向对方,却在顷刻间蓦然怔住。
shardpt的笑容已完全麻木,眼睛空洞,像被抽空灵魂的木偶。
见江沅声终于看向他,木偶转过瞳仁,弯着眼在笑,瞳心却一派黯淡。
“你好些了,那很好。”shardpt开口,吐字愈发地轻,接近梦中人的呓语,“抱歉,刚才是我擅自越了界。”
说完,他停顿一秒,主动向后远离:“稍等,我现在去联系医生。”
*
那一晚之后的时间里,医生前来做检查,竟发现江沅声在遭受刺激后,意外找回了痛觉。
这感觉十分新奇,但医生却严肃地皱起眉,说,这或许并不是病情好转的迹象,甚至可能完全相反,意味着出现了新的病征。
但具体情况还须等待分析,才好调整之后的治疗方式。
江沅声久病成日常,对此并不怎样在乎。
他更在乎的是,从那时起,勉强重启的认知模块告诉他,shardpt似乎变得十分奇怪。
shardpt比之前更沉默,笑容虽然仍旧时时存在,灰瞳却难掩失神。眉眼压在冷色调的银框之下,显得脆弱易碎。
另外,因为那一晚所谓的‘越界’,shardpt自觉划定一条‘界’的边缘,不再靠近江沅声超过半步,动作间避免触碰,甚至有意放慢呼吸。
实在是情绪异常的行为。
可惜江沅声依旧认知不完全,即使他辨认出了情绪问题,也无法追溯到问题的缘由。
在又一次失眠时,江沅声按照之前那样,为了不麻烦打扰其他人,假装早已睡去,维持姿势静止不动。
等到夜深时,江沅声觉得窒闷,去卧室靠外一侧的露台透气,却意外看到沉默的影子。
在不远处,正对的有一间卧室,属于shardpt。那处的落地玻璃窗外,有层纱帘曳地,帘布颜色苍白干净,像一方被废弃的油画画布。
画布不算轻薄,遮蔽了室内的大部分景象,只依稀在灯光里隐约透出一些轮廓,像勾勒的素描线。
轮廓颀长修直,分明是shardpt本人的影子。一派黯然,静立投映在窗框边缘,做了自愿困囿于画布的孤魂,痛苦灭顶,却终日不肯逃脱。
谁才能够解救他?
江沅声的情绪陷入迷瘴,身体却率先下了决定,被本能驱动。他后退、转身、迈步,疾走到圆桌旁,向那‘画中人’拨出一则通讯。
“shardpt,”他下意识地呼唤对方,在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前一秒,“是我。”
窗边影子微晃,画中人被铃声唤醒,低头去接通讯。随着动作,从他肩侧洒下浅浅几缕月光,和一点很淡的笑意,双双漫过听筒的这面:
“是你,声声。”shardpt回答他,嗓音无法更加轻柔。
江沅声呼吸不稳,吐字带着微末的颤抖,也丢了几分疏离的客气:“我刚才做了一个决定,所以冒昧打给你……我有打扰到你么?”
问完,与江沅声料想中完全一致,shardpt笑着说“没有”,耐心等他继续说下去。
谁也不能解救他。江沅声想。而现在失忆着的、形同废物的江沅声,更是不能。
既然是如此,那至少,不可再用我的痛苦牵连他,害他继续遭难。
世间事向来如此,人与人的痛苦总是难分高低。所以互相拯救的可能极其稀少,互相磋磨才是常态。
而自他醒来,他与shardpt的痛苦,一直在因彼此的存在,不断延长加剧。
这一切的源头就藏在记忆中,江沅声想,或许唯有找回记忆,才可循路通往终止一切的窄门。
要从门中走出门去,要终结这场无休止的互相磋磨。
“shardpt,”他望向那道月下的人影,决心走到月亮下去,“我想立刻去华国,和南望舒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