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笃清最终走进了一个街边公园。
公园已经有些破败,穿过繁乱绿林,内里有一间微型中式庭院,庭院内一棵参天大树。陈笃清正蹲在树下,有些吃力地挖着土。
那本价值天文数字的书,被他随手放到脚边,巨大钻石在他脸上折射出冰花。
陆定走到他身边,陈笃清眼角余光扫到陆定身影,开口就是嘲讽。
“这么快就好了?我们印莱的医疗水平已经超过维港了?“
“因为用了特效药。”
陆定蹲下身,厚着脸皮帮陈笃清挖坑,陈笃清的白眼藏不住,干脆大翻特翻。
“既然伤好了,你就走吧。”
”我走不了。“
“半夜三点,我帮你找好船,你,连带你的兄弟都可以走。”
“阿清,你知道我为什么走不了。”
陈笃清深吸口气,冷冷看着陆定。
“陆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好深情?好浪漫?哇维港首富,陆家掌门人,磐石会龙头,为了我这么个人物,放下亿万事业,千里迢迢从维港跑到印莱这种穷乡僻壤。”
“为了留下来,你还要装病,还要自残。唔,今天还送来好多钱。陆定,扮演情圣是不是很有趣?”
陆定目露焦急,陈笃清声音却更加嘲讽:“我知道的,有钱人就是这样变态的,我也有钱过,我知道的。看穷人被耍的团团转,好有成就感的。”
陆定喉头滚动,他轻颤着伸出手,被陈笃清躲开。陈笃清站起身,看向陆定,看进他每一个毛孔里,眼神决绝,犹如一棵多日未曾喝过水的树。
“陆定,你从见面后,就没有问过我......你不会怀疑是我杀了赵哲飞吗?”
陆定呼吸骤停,心脏像是被攥住般一阵锐痛,只觉陈笃清的声音,像是隔着时空,从那夜旧楼传过来。
“你还记得那晚吧,就是赵哲飞死的那晚,你来我家时,我并不在家。”
“你就没有想过是我杀的人吗?赵哲飞他欺负我,还想勾引你,我杀他的理由太充分了,你怎么没有问过我呢?是害怕听到答案吗?”
陆定深吸口气,仰起头笃定道:“不是你杀的人。”
陈笃清轻哼一声,他在陆定眼中看到痛苦,是了,陆定自己再杀伐决断,也不会希望枕边人真的会杀人。
但这还不够。
他看向在地上那本书,让陆定打开。
“他们都关心那颗钻石,也没人想想,这本书到底写了什么。”
陆定看他一眼,还是翻开那本书,瞳孔随之微微一缩。
书里的内容无比血腥残酷,抛肠挖心,剥皮抽筋,好似地狱图景。
陈笃清的声音从上面传过来。
“厄运之子......只能用厄运之子镇压。”
陈笃清出生后就被印莱高僧批命中带着极重的煞,会带来死亡和厄运。陈家人起初也不信,但陈笃清身边人接连死亡,让大家也恐慌起来。
直到陈笃清母亲查到用更恶之物,也就是那颗厄运之子钻石配以地狱之书,来镇压的办法,情况才有所好转。
这本书也随之放到陈笃清最喜欢去的书房里。
即便如此,陈父也不喜陈笃清,一直想要改掉他继承人的身份。
“我母亲为了阻止我父亲,做了许多事,我许多兄弟姐妹在我小的时候会忽然生病,失踪......”陈笃清声音冷淡,像是讲别人的事:“每消失一个人,她就会来这里待上一天。”
“就在这颗树边。”
他发出一声自嘲的笑,但其实并没有声音,只是脸上有个难堪的笑容。
“现在想,厄运从来没有被解除过。哪怕陈家都完蛋了,哪怕我到了他乡......”
父亲的死亡,舅父的结局,还有赵哲飞......
陈笃清长长吐出口气,将那本书踹进树坑下。
“陆定,我真的不能跟你走,你戏演差不多,就滚吧。”
以陆定高傲的性子,被自己这么一顿辱骂,定然愤怒,最少也会心灰意冷。
陈笃清却快没什么感觉,他禁止自己去细想,只想早早结束一切,但最后的最后,他的眼神终于忍不住颤了一瞬,在被陆定看到前,他大步转身离开。
“......阿清。”
第64章
“......阿清。”
陈笃清停下脚步, 但并没有转过身,抵着头道。
“陆生,你想说什么呢?想说我其实是很好的人, 或者杀孽是我母亲犯下的,一切与我无关。要么干脆, 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我陈笃清是个好人,我善良纯真, 一切都与我无关, 一切都过去了。”
“可你知道吗, 就连母亲......我母亲她......”
陈笃清身子发颤,日光打在他头顶,前些日子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 现在在烈日下, 黑发呈现一种脆弱的棕,只衬的脸色更更加苍白。
陆定缓缓走到陈笃清身侧, 他清楚看到陈笃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也没有一滴眼泪。陈笃清整个人绷直的如一棵树, 一颗已经死去多年的枯树。
黑色的枯枝, 好似一缕风就能吹碎。
所以陆定掐紧了手心, 一动不动, 连呼吸都放轻。
而后, 他听到了一个故事。
那年印莱动乱, 新总理上位, 打头做的几件事中就有清算陈家。
即便印莱各行各业都有陈家人, 但这位新总理与陈家旧仇极深,又极其有行动力,一举将陈家这颗埋进印莱百年的老树给连根拔出。抖一抖, 连依附在树上的小虫都被碾碎出汁液。
陈家哪怕献上所有资产,也不够换来族人的活命卷,不够,远远不够。
血染成河,行刑的地方,连泥土都被染成铁锈红。
最终,只有陈笃清父亲拿到三张逃离的船票。
但陈父却打算把另外两张票留给新生幼子和一美貌妾室。陈母年老,又个性偏执,陈笃清整日里就知道看书,一双眼眸看向自己,不像儿子,倒像是祖宗。
陈父一直不喜欢这对母子,能甩下他们,是陈家灭亡他唯一的慰藉。
等到了维港,他带着新妻幼子,自可以开展新的生活。说不准,他能将陈家在维港重新发扬光大,再打回印莱去!
陈父的幻梦,在上船后彻底毁灭。
陈母带着陈笃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他带上船多少东西,维港那边户头上的资产如何,房产几多?他们过去后不能吃老本,要如何开始为新生活打拼。
陈母一笔一笔算着账,不时问下陈笃清的想法,而陈父只觉得见鬼了!
他的美妾呢,他的幼子呢?!
恶毒的贱人!!
“我父亲狠狠打了我母亲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我母亲,手法生疏,用了十成力,落在我母亲身上却大概只有六七分。”
“后来他打我,就熟练多了,一巴掌能让我晕过去至少十秒钟。”
陆定抿了抿唇,沉默着等陈笃清继续说。
事实证明,陈母的打算都是有远见的。
印莱往维港的那艘船其实是难民船,同他们原来出游坐的豪华游轮完全无法比较,近百人挤在一个小小船室,好像一船待宰杀的猪仔。莫说躺下睡觉,蹲下都难。
而陈笃清父亲带上船的那些金条,也很快被船长搜罗了去。
他父亲还不服气,想要回来,被打了两顿,他母亲迅速判断情势,拉着陈笃清到船舱角落,能多低调就多低调。他们再不是印莱不可一世的首富,只是在生死簿上落下半个姓名的普通人。
他们首要目的只有活命。
没有食物,只有有限的水,船舱里的人很快开始减少。但在母亲的维持下,年幼体弱的陈笃清活了下来。
难民船离维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但突然个阴雨天......船沉了。
接下来的记忆都很混乱。
将死人的嚎叫,撕心裂肺的哭泣,泡到发白的手指,都只为抢到一块能漂在海上的木板。
他杀他,她杀他。
死人,死人,到处是死人,好像能把海洋填满。
但他的母亲是那么强悍灵敏,被打的满头是血,还是抢走了一块足以支撑他们两个人的木板。
接着,他们在海上漂流了许久,从白天到黑夜。
“海上的太阳好晒,晒到我们睁不开眼睛。母亲就叫我闭上眼睛,只听她说。”陈笃清闭了闭眼,喃喃自语般:“她说她有个远房堂弟在维港开饭店,我们可以先去找他。说到维港后,我可以继续上学,读想读的书,交新的朋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比在印莱过的更快活。”
“她说的好细,好细,细到让我信以为真,也开始去想象。”
“但你知道最好笑的是,她设想的未来里并没有我父亲,我们当时都以为我父亲一定早死了。但最后我父亲竟然活了下来......”
陆定心脏倏地被攥紧般,他嘴唇张张合合,在没有想清要说什么前,陈笃清先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