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吧,这场的确超乎他的预料且变得越发荒诞的剧目。
他已经不想再当剧中人了。
“我当然相信我亲爱的安娜•格里戈耶芙娜会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并且最终用那无瑕宝石般的灵魂为我送葬……”费奥多尔微微闭着眼眸, 口中仿佛在吟唱着一首神圣的诗篇,满满的向往与虔诚。
然而下一刻, 待到那双幽紫色的眼眸缓缓睁开,却已尽是淡漠之色, 一如此刻口中转变的话语。
“但是,你不是安娜•格里戈耶芙娜啊……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玛利亚’。”
终于, 让这场泡沫般的美梦彻底破碎掉。
“你,究竟是谁?”
这一刻, 终究还是到来了啊……从不久前彻底恢复一切记忆的那天起,安娜便既期待又想要逃避地等待着这一刻, 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既折磨着她却又让她着魔疯狂。
然而待到真的面对这一刻,真的要与他“坦诚相待”时,她的心情却是意外的平静。
“我就是安娜啊,你已经认识了六年的安娜。”
话说得直接干脆而又爽朗洒脱,安娜直视着费奥多尔的双眸,没有一丝胆怯,亦没有丝毫不自然。
费奥多尔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但是多年朝夕相伴所带来的默契,让她知道,他在等着她的解释。
“我真的就叫安娜啊,出生在一个有些乱七八糟的家庭,虽然长大的过程也有些乱七八糟,但好歹正常地长大了。你知道吗,我大学念的是俄语专业,我最喜欢的作家就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那是一个和过去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的夜晚,学校的图书馆里很安静,我和平时一样独自坐在角落里看书,看着那本我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的俄文原版《罪与罚》。”
“我正看到那令人心潮彭拜的高/潮情节啊,男主人公向女主人公倾诉着他的‘罪’,他将她视为爱、救赎与希望的承载体,而她则在他最痛苦挣扎的时候给予了他一个拥抱……”
“然后,我就好像陷入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梦境中,那是无数个平行世界交织而成的梦。”
“那些个平行世界里,既没有陀思妥耶夫斯这位文豪,也没有《罪与罚》这部名著,但却都有一个身负‘罪与罚’的异能力者陀思妥耶夫斯。但他们都不像那位拥有相同姓名的俄国文豪,倒更像是文豪笔下的那个男主人公……一个善与恶极致地纠缠在一起的矛盾体,一个自负的理想主义疯子。”
“每个平行世界里的异能力者费奥多尔都在践行着他清洗世界的理想,拥有远超世人的最强头脑的他更是自负地认为自己是上帝的使者,有责任也有权力对世间的罪恶进行审判与惩罚。而就像大文豪笔下的男主人公将女主人公视为世间致纯致真的美好象征一样,每个费奥多尔也都用‘书’创造出了一个属于他的‘玛利亚’,那会是一颗不身负任何‘罪’的无瑕宝石,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纯洁灵魂,是他那堪称扭曲的理想主义的化身,而他也必然会爱着这样的玛利亚。”
“但是,每一个平行世界的玛利亚都失败了,每一个玛利亚都在费奥多尔的面前以各种形式毁灭了……当然,毁灭的并不是费奥多尔的爱情,而是他心中所期许的无罪纯白。他爱的从来都不是玛利亚这个人,而是一份意义与象征。”
“我既像是亲历者,又像旁观者,速览了一个个平行世界的故事。然后,待到从这场大梦中醒来时,我发现我的意识处于一个诡异的状态中,我竟然在与‘书’的意识相沟通。”
“说不定学校图书馆里的那本《罪与罚》真是所谓的穿越神器,我这个倒霉鬼被‘书’强行拉来要成为其中一个世界的‘玛利亚’,成为无数个平行世界中唯一一个‘虚假’的玛利亚……真遗憾啊,这个世界的费佳,你从一开始就没能遇到这个世界的‘玛利亚’。”
“我可怜的费佳,无数个平行世界中唯有你受到了欺骗,你是唯一一个从未拥有过玛利亚的费奥多尔。”
……
默尔索监狱外的直升机里——
歌德戴着耳机,通过默尔索监狱里无处不在的监听系统,静静听着那个密闭空间里的事情。
蓦然间,缓缓开口道:
“你们说,是因为有了爱的人,才有了爱情;还是因为爱情,再有爱的人?”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机舱里的另外两个人一时间都懵住了,从没谈过恋爱单身至今的契诃夫表示不想对此发表观点,而罗曼•罗兰则是给出了个很法式的回答:
“你们德国人怎么就爱思考这种自己折磨自己的哲学问题,对我来说,爱了就是爱了,好好享受爱情那如致幻剂般的热烈甜蜜就行了啊。”
歌德却是轻笑出声,感叹般地摇了摇头:
“拥有世间最精明头脑的魔人,却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双目如盲,连平庸的凡人都不及。”
顶着身旁二人不解的眼光,歌德自言自语似的用德语轻声喃喃着:
“immer war mir das feld und der wald und der fels und die g?rten nur ein raum, und du machst sie, geliebte, zum ort.”
从来都是因为有了爱的人,一个具体的爱着的人,才有了爱情的意义。
至少他是这么觉得。
……
于我而言,原野、森林、岩壁和花园原不过是一方土地,是你,让我爱上这一切。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第147章 yokohama (20)
147
“我不知道为何我会被‘书’选中, 成为那个替代‘玛利亚’的倒霉鬼,但这是一场我与‘书’的对决、更是一场我与魔人费奥多尔的对决。根据魔人书写出的设定,在每一个平行世界, ‘玛利亚’都会在2010年10月4日那天与他相遇。魔人没有限定相遇的方式,每个世界相遇的方式都不同,但那一天的相遇是注定的。”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剧本书写好的大逃杀, 光是想想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我本应是毫无胜算的,但好在‘书’允许我写下四句话,这四句话只要不违背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或者机缘得当, 便可成为事实。”
“这四句话成为我仅有的活命机会,没有那么多时间给我思考了, 所以,我果断写下了这样四句话……”
“第一句, 在这个世界里,我的名字依然是安娜。很任性的一个选择,简直像是浪费了一个机会, 但我就是想着啊……我才不是什么玛利亚, 我就是安娜啊,如果当真要死在这个世界里, 那我也要最后以我原本之名消逝。好吧,好吧, 其实还想给自己加一点赌运,因为那位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过两任妻子, 第一任叫玛利亚,第二任叫安娜, 多巧啊。而且,安娜女士最后活过了她的大文豪丈夫, 遗产全部归她哈哈哈。”
安娜继续讲述着这一切因缘的起始,不知是不是预感到真的要了结在这个密室里了,她已经无所顾念,不打算再隐瞒什么。
而费奥多尔似乎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上两句:
“那安妮娅你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过去这些年为我买了人身保险,不然我这么一走,留给你的就只有沉重的二十六年房屋贷款了。”
“真是狠心啊我的费佳,文豪先生都还知道把稿费留给他的妻子呢,你却是就算下地狱也要要带着你死屋之鼠的存款一起啊。”安娜笑着呲了她那吝啬的丈夫两句,然后便继续说着她在‘书’上留下的杰作,“第二句话,我写的是……在这个世界,我会忘记一切,直到这个世界的2016年9月10日那天,费奥多尔在横滨被抓捕后恢复记忆。”
其他的平行世界里,“纯真圣洁”的玛利亚都没能撑过2016年9月10日这个命定之日,那么明白着这个世界“背后真相”的她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苟过那一天吗?
她没这个自信,更何况她的对手可是魔人费奥多尔啊,她再怎么表演在他眼里都只会是拙劣的小丑。
那么,索性赌一把,让自己不存在任何相关记忆,也就不会有表演的成分了。
当然,这样一来,副作用也是有的,她就像是一个空无一物之人突然降诞在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思考着那个永恒的问题——【我是谁?】,这个问题过多思考,是会疯掉的啊。
而那段初诞于世最迷茫的时光里,陪伴在她身边的是……
“那么,我猜,这第二句话,也是为了安妮娅在‘书’上写下的第三句话能够成立吧?”费奥多尔的语气依旧是那般轻描淡写,然而双手却在不知不觉间已微微握紧了,这种想要克制住什么心绪的下意识举动,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决绝顶聪明的费佳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安娜笑出了声,带着一份终于在自负的聪明人身上赢了一回的狡黠畅快,却又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开心,“没错,我在‘书’上写下的第三句话是……‘在恢复记忆前,我会全心全意地爱着费奥多尔’。这份‘爱情’是被我设定好的,我是一定会爱着你的,所以纵然费佳你拥有那般绝顶的大脑,在无数缜密的判断后,都依然只能安心地得出我是爱着你的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