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飞雪已是稀奇,如今这些百姓又说些叫人听不明白的话。
赵禄生怕事态失控,忙让醉颜去调人手过来守门,随后,自己则赶去后院请示萧元君。
高呼一声高过一声。
等声音传到后院,传进萧元君的耳中时,赵禄生已站在了门外。
“陛下,府外有大批百姓聚集,可要调兵前来护驾?”
尽管事态紧急,但为了不造成惊吓,赵禄生的语调始终不疾不徐。
闻言,里间的萧元君和纪宁不约而同蹙起了眉。
“怎么回事?”萧元君问到。
赵禄生答:“他们好像是为了纪大人而来。”
纪宁心有不解。
这些时日他并没有做什么惹起众怒的事,难道,是因为北狄进犯,他未出征?
显然,萧元君也想到了同一处,他立时沉下脸,“他们要做什么?让他们都给朕回去!”
门外,赵禄生因帝王突起的怒火惊了一跳,他解释道:“陛下,是臣表述不清。百姓们好像都是在担心纪大人。”
怕帝王误会加深,他急忙复述出刚才妇人说的话,“百姓们说纪大人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是他们从前不懂……”
话音戛然中止,赵禄生仔细回忆“从前”二字,这才读懂那妇人所言。
什么从前?
哪样的从前?
前世这个时候,启国的百姓对纪宁何曾如此爱戴过?
唯有纪宁逝后……
这番猜测过于不可思议,赵禄生不敢确定。
他吞吞吐吐补全后半句,“……是他们,从前不懂纪大人的苦心,如今都懂了,遂前来请罪,愿纪大人早日痊愈。”
一语毕,屋内屋外静了片刻。
萧元君尚未发散的怒气被震愕替代,就连纪宁都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纪宁面上闪过诧异,“不是来,怪我的?”
萧元君的后背手心皆是冷汗,恐怕现在只有他和赵禄生察出了端倪——这些百姓都是从前世而来。
可为什么会这样?
他看向窗外飞雪。
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如果所有人都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造成这些异象的人也快出现了?
几近死寂的心脏,因为这一点不确定的希望重新有了生气。
萧元君竭力维持着镇定,对着门外道:“速去宫中传召御前卫,尽快遣散百姓,切勿伤人。另外,多加留意。”
赵禄生领会其意,匆匆离去。
喧嚣忽地大了起来,萧元君低头去看纪宁的反应。
怀里的人神情奄奄,听到动静也只是转了下眼睛。
怕他睡着,萧元君拢紧被褥,出声分散他的注意,“你看,有这么多人在关心你,他们都在许愿你能早日痊愈。”
纪宁释笑,“如今,我倒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这一世,他得到了太多——两心相悦的爱人,志同道合的同僚。而今,还有百姓口中的那句“理解”。
“好像,一场梦。”
视线明明暗暗,纪宁感觉身体正被一块千钧巨石坠着。
他的意识滑向深渊,又强行被上方急促的声音唤回。
“世安!”
“世安——”
声音忽远忽近。
纪宁挣扎着撑起眼皮,瞬间的光明里,他看见萧元君又哭了。
他动了动指头,对方的手便握了上来。
“别睡世安!别睡!”
纪宁不想睡,可那股力量实在磨人。他几经挣扎,才提起力气安慰,“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他现在没法为他擦泪。
“不要……难过……”
纪宁骤然瞪大眼睛,迎上萧元君的注目,粲然一笑,“我们……不会……分开……”
仿佛生命走到尽头的羽蝶,展翅一舞,随后坠落。他眼中的光迅速寂灭,旋即陨落。
萧元君如遭雷歼,他茫然地看着纪宁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四肢如同灌了铅水,除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什么都做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盯着纪宁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他自己醒来。
可窗外的雪花飘落了几个轮回,纪宁始终不曾睁眼。
萧元君等不下去了,他捧住纪宁的半边脸,急声催促,“醒醒,醒醒纪宁。”
“……”
“世安,你说过不睡的。”
催促变成央求。
而后完全崩溃。
“纪宁!你醒醒!”
“……”
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换来的是掌心下彻底凉透的身躯。
脑中的弦溘然崩裂,剧烈的痛楚让萧元君失了声,他死死咬着牙,泪水下一双瞳孔均被血丝覆盖。
浑浊的血泪浸湿被褥,撕心裂肺的乞求犹如一把利刃,划破萧元君的喉咙,
“纪宁——你醒过来!!”
落日西沉,天色暗去。
府外,哪怕宫里的御前卫已全数出动,也没能遣散聚众的百姓。
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却仍有人能从各个角落挤进来。
渐渐的,成千上万的百姓聚成了一片无边人海。
他们有的提着灯笼,有的手举祈福花灯,有的默声祈愿,有的低颂经文……
御前卫请走一批,又有新的一批补上。
台阶上,赵禄生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心中唯有震撼难言。
他目光扫过人群,从中,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那处,穿着常服而立的是侯严武和侯远庭。
另一边站着的,是朝中曾对纪宁颇有微词的几位尚书。
这些纪宁曾经的政敌,如今脸上都不见憎恨和怨仇,只有同样的哀愁。
赵禄生收回目光,忽地抬手制止住前去赶人的御前卫。
在统领不解的注目下,他转身,撩起官袍坐到阶梯上,拊膝高喝:“罢了!民心所向,不、可、违!”
民心所向,不可违。
赵禄生回头,凝望身后大门,良久后低语道:“纪大人,这也是你该得的。”
一盏一盏的明灯接连亮起,仿佛星河跌落尘世。
人群中的呜咽声渐息,取而代之的,不知是谁先起头颂出的祈福语。
“今有神明,祈福祈寿。”
一呼百应,众人垂目合手,姿态虔诚。
“今有神明,祈福祈寿。愿君纪宁,”
“一岁喜。”
“二岁乐。”
“三有平安。”
“四得启慧。”
稀薄的微光里,床上枯坐着的萧元君眨了下眼。
他听着耳边实实虚虚的声音,皱了皱眉。
“你听到了吗?世安?”
“……”
无人回应。
萧元君落寞地掩下眼睫,在听清耳边的声音后,又转瞬染上欣喜,“你听,他们在为你喊岁。”
他用手梳理着纪宁的鬓发,自顾自的说着,“幼时母后曾说,给孩童喊岁,喊的越多,越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一顿,欣喜悄然消失。
“对不起。”他拍拍纪宁的背,哄他原谅自己的失言,“我忘了,你小时候不在京都。”
“我知道了。”说到这,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特意压低了声音,
“定是你幼时纪夫人忙,忘了给你喊岁,所以你才总是生病,对不对?”
“……”
“一定是这样。”萧元君确信。
他低头吻了吻纪宁失温的嘴唇,凑在他耳边哄道:“没关系。我给你喊,我可以给你喊。”
他搂着纪宁的脖颈,将他往上抱了抱,如同幼时先皇后为自己喊岁时那样,他拍着纪宁的后背,一句一晃。
“五岁心悦。”
“六岁欢颜。”
“七求顺遂。”
“八愿无恙。”
万盏明灯举过头顶,照亮了半座城池。
众人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嘹亮。
“九岁无忧——”
“十十如意——”
“岁岁安康——”
“百年,无病无伤——”
萧元君干裂的嘴角被鲜血染红,但他浑然不觉。他看向纪宁的眼神里满是笑意,一字一句间,更是慎重珍重:
“百年无病无伤。”
“千载福寿绵长。”
“世安,我把我的千岁给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叮啷啷——
叮啷啷——
空灵的铃声穿透黑夜,大雪骤停。
人堆里,彩衣道士杵着拐棍,手捧一盏莲花灯,他一面往府门前挤,一面吆喝道:
“都让让都让开!跟阎王抢人了!都让开!”
人群密不透风,道士手不得空,因而挤了半天都还在原地打转。
万幸,因他举止古怪,很快便引起了众人的留意。
余光瞥见一身彩衣,赵禄生腾地站了起来。
他再三确认对方是个道士后,直指着人激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