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以撒,沉默地缀在队伍最后。
他目光刮过走廊的阴影、紧闭的门扉,最终落在坤奇看似随意实则蓄力的肩背上。
走在坤奇身后的利百加忽然在走廊尽头停了下来。
他望向镶嵌在墙壁高处、被厚厚灰尘覆盖的玻璃窗。窗外,最后一点橘红色残痕被黑色吞噬着。
“落日……”利百加的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却刺破了沉闷气息,“落日酒馆这名字……指的是古博拉的风景吗。”
因长年采矿冶炼的缘故,古博拉的午后天空永远是红色的火烧云。
众人脚步一顿。坤奇回头哈哈笑了两声。
“风景?”坤奇的声音带着不屑,“日落前,西奥人必须滚回他们的笼子,这就是落日的含义。帝国统治时,城中心这片地界只允许帝国人居住,其他国家人员,特别是顶着战俘名义运送来的西奥人,必须在日落前离开城中心,否则夜晚被发现会面临暴力惩罚。”
雷欧和张宸星脸上掠过震惊,没想到落日是这个意思。
虽然知道帝国的残暴,但这种残暴蔓延到一个简单的词语里……这是赤裸裸的种族隔离和制度化的暴力。
利百加却笑了:“现在可是西奥在管辖古博拉。‘落日’这块招牌,居然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挂着?”
坤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像是不屑回答。
阿格尔皱紧了眉。
只有以撒。
他在队伍末端,眼皮都没抬一下,平静得像听到一句“天黑了”。这名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六十多年前全面占领西奥后,为了方便管理,大部分战俘被拉到古博拉进行矿场工作,如果不加以管制,俘虏人数都要比本地的居民多了。
当毫无价值的生命数量远超本地居民时,在没有任何成文律法的默许下,古博拉人们默契的诞生出“日落法令”。
在日落之后、宵禁期间私自活动的战俘……都将被拉到行刑场。
以撒不曾是制定者,但也是冷酷的推手之一。
如今自省是否感到不堪或悔恨?以撒没有后悔。
一丝一毫都没有。
西奥人的恐惧与血泪,在他帝国军人的眼中依然不过是地图上需要清除的坐标。那段记忆如同褪色的作战报告,冰冷、精确,不带一丝波澜。
换过来,他想西奥也会这样对待帝国战俘。
走廊里的空气,因利百加这看似随意的问题和坤奇直白的回答,再一次凝固。
之后他们停在几间客房门口。
坤奇推开了最近一扇门,吱呀声刺耳。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简陋仿佛建造时只是用于做某件事情。
坤奇说:“就这儿,凑合睡吧。”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利百加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利百加温和笑着回应。
“隔壁还有两间,自个儿分。”坤奇顿了顿,“名字就是名字,想多了死得快。”
临走前,坤奇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语,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回楼梯口,消失在灯火明亮的一楼。
走廊里只剩下五人。窗外,最后一点血色也被黑夜吞噬。楼下酒馆喧嚣声越来越大,充满了男女暧昧调情的声音。
五个人,按学校组合两两一屋。雷欧和张宸星一间,阿格尔和利百加一间,以撒独自一人。
而以撒在进屋反手准备关上房门时,听见了利百加和阿格尔的对话。
“谁还记得……”利百加的声音飘进来,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叹息的语调。
阿格尔疑惑,“什么?”
利百加:“这里曾经是以撒阿特拉哈西斯的家乡。”
短暂的停顿,接着是利百加更低沉清晰的声音,如同宣判:“如今只剩下疾病、暴乱、肮脏、落后……这些腐烂的标签了。”
木门发出沉重的“咔嗒”一声,彻底合拢。
……
地点:古博拉落日酒馆
距离五人离开联邦境内第三日
坤奇打着哈欠下楼,眼袋浮肿,依旧是那副醉生梦死的痞子相。早餐桌上,他照例对任务目标只字不提,只顾埋头对付着一盘油腻的煎蛋和硬面包,仿佛昨天酒馆里的冲突从未发生。
沉默在五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前两日的压抑,而是一种紧绷的、即将断裂的张力。雷欧和张宸星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昨晚他们同屋后商量了什么。
不能再等了。拖延意味着被动,意味着被这个油滑的“向导”牵着鼻子走向未知,继而耽误关键时刻导致任务失败。
“坤奇先生,”雷欧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刻意压制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的急切,“我们已经在古博拉停留了两天。任务目标究竟是什么?我们需要知道具体行动方案。”
张宸星紧跟着,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开的弓:“对!我们不是来观光的!时间紧迫,必须立刻行动!”
坤奇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用面包擦着盘子里的油渍,含糊地应着:“急什么?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懂吗?”
阿格尔眉头紧锁,利百加则面无表情地啜饮着劣质咖啡。
就在雷欧和张宸星即将爆发,准备威胁坤奇回到联邦必定举报他时……
“抱歉,”以撒的声音平静地插入,他放下几乎没动的咖啡杯,“我的通讯器忘在房间了。很快回来。”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去取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物件,目光甚至没有在坤奇脸上多做停留。
他转身走向楼梯,步伐沉稳。经过坤奇身边时,坤奇似乎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但那眼神深处,一丝极淡的审视一闪而过。以撒仿若未觉。
清晨的二楼走廊依旧昏暗。以撒的脚步没有走向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停在了走廊深处。坤奇早晨是从这扇门后出现的。
门是普通的木门,简易锁。
以撒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楼下争执声依旧,无人上楼。他用提前备好的卡住插入门缝,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无声压下。
门开了,没有发出任何多余声响。
房间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与他们的屋子一样简陋,也更混乱。
一张行军床,一条揉成一团的薄毯,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烟蒂。唯一的桌子上空空如也。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液和隔夜酒精混合的刺鼻气味。
以撒快速冷静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单膝跪下掀开床单,床底空荡荡只有灰尘。
毯子被掀开一角,下面只有硬邦邦的床板。
用卡纸垫在指腹下拉开桌子抽屉,里面只有几根用过的火柴和半包廉价烟卷。
墙壁、天花板、甚至地板接缝处,没有任何暗格或异常的痕迹。整个搜查过程不足三十秒,动作精准高效,没有触碰任何可能留下指纹或移动痕迹的物品,只留下目光的切割。
干净。
空白。
什么也没有。
绝对的、彻底的干净。没有文件,没有地图,没有加密通讯器,没有任务简报,甚至连一张写着潦草字迹的废纸都没有。干净得像一个临时过客的窝棚,一个真正的醉鬼的巢穴。
以撒站在房间中央,浓重的霉味和烟酒气包裹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失望或挫败的神情,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那双青蓝色眼睛里,只有平静的思考。
没有线索,本身就是最重要的线索。
如此重要的任务,坤奇作为唯一的联络人和情报持有者,与他第一次见面后,他只有在这间屋里中可以独处。
一干二净意味着两点:
第一,任务等级极高,保密性严苛到极点。任何物理形式的记录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泄密源,一丁点信息都不能外泄,哪怕是对他们这些名义上的“队友”。这解释了坤奇为何守口如瓶——不是轻视,而是严苛的保密条例。提前告知他们,风险太大。
第二,这种“空白”状态也意味着,坤奇有能力在需要时,即时接收关键情报。他不需要随身携带任何东西,因为他背后必然有一个高效运转的系统,能在他需要行动指令的最后一刻,将信息精准送达。联邦的军队,或者某个隐秘的情报节点,就是他的后盾。时机一到,指令自然会来。
那么,最后一个冰冷的疑问浮出水面:如此高等级、高保密的任务,为什么启用他们五个尚未毕业的军校生。
一个明显的答案浮现在以撒眼前。
此次任务,联邦不敢动用军人。而他们是拥有军人素质,却还未纳入军队编号的可行动的人员。
严查起来,在联邦军队内并没有他们的信息。而他们在联邦最后的公开位置是科研院。
即便失踪,也可以说是训练时直升机坠机导致了五人死亡……
如果是其他人得到这个答案或许会震怒,但这一刻以撒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清醒。
具体是什么任务,让联邦弯弯绕绕,恨不得抹去联邦参与过的全部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