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墁地,月光水银一样泼洒,将院内照得愈显干净整洁。屈景烁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拿着笤帚打扫庭院的那道侧影。
真熟悉。
刚刚才看了很久很久的。
不是皇帝本人又是谁。
“他竟然自己扫院子?”屈景烁禁不住抬脚,看见自己几乎不沾尘土的鞋子,这才松下一口气:
“不会整个长春宫的清洁,都是他自己在做?”
保密程度这么高,由不得人不想歪。屈景烁暗暗做好准备,一会或许要看见十八岁以下不得观看的东西。
他一转,先进了正殿前的东配殿。
刚进中厅,屈景烁就看见端坐在桌案两旁太师椅上的,是自己手中流出的失败品。
他令辛夷丢掉的他没有做好的玩偶。
屈景烁走近,拿起做工实在不是很好的玩偶。
这个世界他给陆远送了不少表达心意的东西,有兵刃,有烈酒,亦有柔柔软软的物件。
他偶尔做些小玩意,觉得也挺有趣,想做,便做,想送,便送,如果是陆远,不会说什么给天乾送的东西必须得威猛阳刚。当然,有了上个世界险些被套袋遭收拾的经历,纱花他倒是不会送陆远,万一这辈子陆远又应土行呢。
歪打正着,还真是皇帝。又。
除了五行之说,更重要的是陆远的五官如果还跟前两个世界差不多,戴花反而拉低陆远的俊。
屈景烁把一尘不染的玩偶放回原处。回溯里,皇帝拿着两个玩偶:
“景烁第一次送我玩偶类的东西。”一个亲了一下。
屈景烁叹:“根本不是送你,我让辛夷丢掉的。你偷偷捡回来把我黑历史当个宝,我真有一些尴尬。”
说着尴尬,屈景烁脸上浮现的是笑。
皇帝对那两只失败品爱不释手:
“怎会如此好看?”
他拿着疑似陆远的那只玩偶亲了一下疑似屈景烁的那只玩偶。
“交换再亲一次吧?”屈景烁说。之所以用疑似是屈景烁只能从衣服的颜色大概区分它俩。
但是他偶尔也穿黑衣,陆远亦只是偏好深色不是绑定深色。
看脸?太抽象看不了。
没有脸这种具体的存在。
陆远并没有交换,更没再亲一次,陆远抬起穿黑衣的玩偶双臂,将白色那只拥入怀中。
进入次间,罗汉床上,茶几上,各自还摆了一对相比之下稍微没那么抽象的失败品。
屈景烁不是因为陆远跟在辛夷后头捡,还真不知道自己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手巧。
失败了一,二,三,炕上多宝阁里还有一对,四,不知其它地方还有没有第五次。
皇帝摸这些失败品皆小心翼翼。
屈景烁目光随幻影而动,看到多宝阁下方,有一个陨铁为锁镶满宝石的木盒。屈景烁没有强行扭断锁。回溯里的皇帝已经给了他答案。
坐在床边,皇帝珍而重之打开盒子,并不触碰,单只看。
只是看,和笑。
他唯一正经送给陆远的一对藏在这带锁的盒中。
在西配殿里,最引起屈景烁好奇的是一樽青铜冰鉴。打开青铜盖子,里面是珐琅盒,盒中装有点心。屈景烁的好奇不在点心,早在看见冰鉴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里面是冰饮子或者吃食,他好奇里头的东西还能不能吃。
屈景烁在四下无人之际,当着陆远只舍得看不舍得吃的幻影,偷吃了一块陆远藏的点心:
“唔……神奇,没变味!”
还挺好吃。
屈景烁伸手拿起第二块,冷不丁对上陆远的凝视。
在陆远的注视下屈景烁把点心放回了原位:
“你这眼神让我以为点心成精了。”
“景烁加了凝玉胶和琥珀藏。在加厚的冰鉴里保鲜估计三个月。八块,三个月,”陆远低声,“第一个十天不吃,剩下每天吃十分之一块。”
“我竟然一不小心就吃了你十天的分量吗,”震惊只是一瞬,屈景烁镇定盖上冰鉴,“没关系,我明天补你二十天的分量。”区区两块。
正殿面阔五间,落地隔扇门,上雕龙凤呈祥纹。屈景烁推门进去,在清幽熏香里,看见满室满堂大幅的书画。每一张书画上都流淌执笔者对同一道影子的相思。
第一张,是自己坐在正红的凤车里撩开轿帘,目光越过拜服的人群,看向空茫远方,眼神失落。
陆远站在画前:“没有离开。我叫陆远。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第二张,是他坐在轿子里,对外面汗湿跪地的凛国博塔格家族一小头领狐假虎威。
陆远在他身后画了摇晃的狐狸尾巴。
“这么聪明,一定是九尾再多一尾吧?但是狐狸的尾巴总爱藏起来,背后画三条。”又画一只模样美丽狡黠的狐,以金影的方式画在他背后,三条尾巴招摇,其它七条偷偷蜷起。
第三张,是他抽出乌兰·博塔格腰间的金刀,掷向偷袭辛夷的大王子阏氏。
第四张,是他在红莲收拢的残相里望着画外。第五张,是他被萤火虫似的绿色微光包围。第六张,是……
“……现代的q版小人?这是我?”
屈景烁拿起这张画,看着看着笑了:“还挺神似……陆远有现代世界的记忆?”
第七张,他穿得闪闪发光坐在凛国老国王身侧;第八张,他躺在昏暗床帐里戳破蓝光闪闪的泡泡;第九张,他在桌前吃得开心,桌上八盘一盅,尽是时令鲜菜;第十张,他穿着陆远送他的第一套衣服,紧张巴望。
屈景烁注意到从这张开始,陆远试着在画上题字。
辞赋赞他美貌,赞他聪慧,赞他各种各种。虽然谈不上凤采鸾章,但胜在从这一张开始之后每一张都有十足进步。
这张画时他做了什么吗?
屈景烁脑筋转了转,想起了。
他问陆远——
“衣服好看。可我穿着……好看吗?”
而陆远当时表情连续变幻,挣扎良久,说“你是魔法。”
其实魔法说也很好啊。
屈景烁戳题字的皇帝侧脸,戳戳戳“我很喜欢,我当时没说吗,说了吧……好像只是笑了?行,现在补。我很喜欢,我很喜欢,你知不知道?”
在东次间的棋盘上他看见了有些眼熟的棋局。像是他在凛国初次问过辛夷姓名,辛夷陪他下棋时,他某一次败局。
陆远坐在暖炕的锦垫上,观棋枰说:“景烁能屡败屡战,我又有什么不能。”幻影里,陆远眼底青黑,似是连续数日没有睡好。摩挲了一下棋子,陆远把棋位复原,疾步离去,像是赶着处理什么要务去了。回溯随他的心悬加速,很快陆远又回了来,拿起棋子吻了一下:“谢谢你,宝宝。”正是曾摸过的那枚。
屈景烁依稀记得他被大王子打断前,正在下这一步。
看过东次间,在西次间,屈景烁发现了自己被顺走的红底绣金锦鞋*1,又搜出手帕两条,腰带一条。
……
……
通过穿堂,来到整个长春宫最私密的后殿。中厅里,设案,但没有供奉什么神明。案上,是他的玉像。
衣袂流风,顾盼神飞,栩栩若生。
桌案下比西配殿更大的冰鉴里,藏了一坛酒。冰气和酒香随他揭开盖子扑面,正是他最早先,在凛国的二王子还是二王子时,赠陆远的那坛。
东梢间。藏着比外边更私密些的贴身物件,有匕首,有额带,与西次间里陆远顺走的不同,这更隐秘的地方放的贴身物多是他亲手所制,少些他精择异材请人铸造。
西梢间。一个小书斋。屈景烁在桌前,看见跟石碑上一样认真的字迹,只是没有杀气:
“今天,他说他感觉幸福。他不知道,听见这句话的我,也很很很幸福。”
外间的文采全没了。这张纸跟“你是魔法”在伯仲间,甚至略有不如——单论辞藻。
屈景烁小心地拿起这叠纸,从最底下开始看:
“今天,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公主。公主害怕的模样,让人心疼,我知道他不是真怕,还是心疼,但是隔着毡毯抱到了他,又有点开心。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抱他。”
“公主不愿跟我提保留兵马的事,是知道皇帝不会答应。我在是皇帝之前是他的夫君,我会答应,我要保留公主的兵马,一个头盔,一根狮鹫毛都不能少。”
“我想让公主进城时说的每一个字变成一千颗金珠,好吧,现在稍微冷静下来想想,是有点浮夸。公主很无奈。但是当时,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得知不能实现公主还故意叹息了一声,像遗憾一样。公主甚好。公主甚甚可爱。公主说他的心很小,装我一个就饱饱的了。我的心更小,装一个他,就时刻要溢出来了。”
“拿到公主沐浴后刚换的绣鞋了。公主用的香胰和公主的体香都很好闻。我不可做下流的事,但是只是单纯抱着睡觉应该也没有很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