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江以北欢欣鼓舞、士气大振;浮云江以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早在盟主率众派讨伐大军赶到前,乐焉郡便已经出了不少乱子。
百里一族平日虽深居简出,但平日待乐焉郡江北百姓极好,因此江北听闻百里策死讯已是群情激愤,自请划船渡江攻入江南。
但是此举被百里尽欢拦下。
百里尽欢平静地办完了丧事,但河灯和白花瓣顺着浮云江潮水缓缓流入谢家一带时,却还是吓走了不少谢家门人。
浮云江以南一带基本都姓谢,外八家内三族的,血脉相连但又不算很亲近。
可是事到临头,却都是秘密整理起了行囊,并无多少一致对外的信心。
谢缚惊仍在闭关,哪怕那么多人试图急报,可是谢缚惊所处的闭关山洞内一片寂静。
那片死寂让外头入热锅上蚂蚁一般的谢家人,更加不安。
或许是真的。
谢缚惊死在山洞里了。
但是没有一人敢真的闯进去看个究竟:只要谢缚惊不死,那么谢家就未必会败。
如若有人进去瞧了发现谢缚惊真的死了,那么谢家已经不战而败;反之,如若谢缚惊没有死,那么谢缚惊会把闯进山洞的人杀死。
此地只有掌门能进。
谢家人各怀鬼胎,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想逃。少部分谢家人不愿屈从百里家之下,宁死战不退,开始组织人马准备反击。
到底是群龙无首,他们一直等,却一直没有等到百里伏清率众来袭。于是愈等愈慌乱,愈等愈惴惴不安,那队伍里的人便一日比一日更少些。
与此同时,谢小九和越不平正在用自制竹筏慢悠悠渡过浮云江。
江面雾气重重,越不平十分紧张。而谢小九头戴斗笠,盘腿而坐,正聚精会神看着水面下的鱼。
“你确定这条路能走吗?”
谢家封锁了所有入口,他们是从江北划过来的。于是谢小九就带着越不平去了百里家的地盘。明明在办丧事,此地却喜气洋洋。
越不平生怕谢小九身份曝光,一直提心吊胆,但是却没有一人认出他来,甚至还有江北百姓邀请两人一同参加夜晚的篝火夜游。
他们只当是谢小九二人闻风而来的“盟主朋友”,最近江北来了一些这样的侠士。
谢小九一直表现得十分自然,哪怕听着耳边对谢家、对他自己肆意不堪的辱骂,谢小九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谢小九甚至给百里策点了一盏荷灯。众人闭目哀悼之时,谢小九就这样看着,那肃穆哀伤的光照下,映着的脸庞也只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
江边不仅都是人,甚至已经备满了鱼船。
谢小九避开人群,自制了一个小竹筏,就这样踏上了回家路。
这小舟慢慢漂远,越不平一直紧绷的心慢慢松懈下来。但他很快又轻松不起来了。
他问谢小九:“我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你何必要回谢家。难道不应该跑得越远越好?我现在觉得留在江北也不错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竹筏并不牢固,越不平不会划,时不时被颠簸急流吓得小声惊叫。
谢小九听闻越不平的话,道:“你说得对。”
越不平道:“那我们赶紧回头吧。”
谢小九却没有动作,他道:“其实原本此路也是不通的,谢家会有人盯着江面,只要有人要渡江,便会放箭。“
越不平更是惊出一声汗,总觉得面前的迷雾之中藏着一根根箭矢。
越不平更加焦急:“那这不是送死?”
谢小九却不乱,他淡然地问了句越不平。
“你会水吗?”
越不平愣愣点头:“会一……”
他话未说完,被谢小九一脚踢下水去。越不平扑腾了几下这才探出头来,却发现江面上那艘小竹筏悠悠摆动着,筏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越不平东张西望着,江面水平如镜,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踪迹。
越不平原地呆住,但冰凉的湖水让他清醒过来,他看着竹筏飘向的方向,狠了狠心,转身朝着岸边游去。
……
谢小九上岸时,江边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都暗着。那从缺过人的望楼也是一片漆黑。
谢小九并不惊讶,他随意翻进了一户人家家中,里面东西散乱,却空无一人,谢小九换了套干衣服,顺手拿起一把刀放进怀里,便继续往城里走去。
他一个人,走在这漆黑无比的夜里,有些颤抖。
天寒露重,他的发丝还未干,在水里泡久了,刚刚愈合的伤口也裂了。
谢小九却无暇顾及这些,他那些曾经消失的记忆正在不断上涌。
一切都如昨天一般清晰。
他离开的那天晚上,是从千丈峰翻出去的。百里家安插的密探来信,说百里伏清即将离开乐焉郡。
于是谢小九也紧随其后立即动身,他从千丈峰的密林里紧赶慢赶,才追上了百里伏清的背影。
临行前,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掌门禀报。
——掌门正在闭关,自己说了他也不一定听得见,还容易耽误时机,当时自己是这般想的。
谢小九沿着那狭窄长阶往上走去,他想直接去掌门殿见谢缚惊。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七十八步而已,并没有那么远。
他第一次跟着谢缚惊身后进百里内门时,却觉得那条路长的不可思议,自己一路跑着却依然跟不上谢缚惊,甚至差点滚落下去,被其他师兄一顿嘲弄。
谢缚惊转身绕过莲花台。
长阶尽头有个池子,池子种满了莲花,而莲花中心有个高台,每个月的比武都是在莲花台进行的。
谢小九不知道多少次被打落台下,喝饱了这池中的水。还有一次,他被人溺进这池水中,差点死了。这之后谢小九有意学闭气,水性也越来越好。
谢小九继续往前走着,莲花台后的白玉轩是他和师兄们的住所,那里只有八间屋子,谢小九是第九个徒弟,没能住在里面。
他随着师父住在问道楼里。
问道楼很旧,木板一踩上去便吱呀吱呀随时要坠落的样子。而师父走路从来没声音。
师父说,什么时候谢小九进出也了无声息,便可以出师了。
谢缚惊是师父,亦是掌门,是让谢小九能吃上饭的人。
他经常夸小九。
莲花台上,小九被打落水三次以后,便已能站稳脚跟,比早来此处好几年的其他师兄都强上不少。
谢缚惊说:“你们连小九都比不过,还有何颜面留在此处。”
竹林里、峭壁间,小九起早贪黑练轻功。
谢缚惊说:“你们整日在白玉轩好吃懒做,到底是想练武,还是想抱团玩乐?”
小九是他耳提面命的爱徒,谢缚惊定然给他开了小灶。
但他们不敢对师父发难,只能找小九的麻烦。一而再、再而三,谢小九从吃不上饭,到被绑住手脚丢进池中……愈到绝境,却总能死里逃生。
他信任尊崇谢家掌门,终于把一切和盘托出,好让几个师兄不要再捉弄自己。
可是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之间,谢缚惊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谢小九一把刀。
谢缚惊教他:“有时,杀人是为了自保。他们如此,你也是一样。”
……
谢小九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他下刀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犹豫。
无论是后来因为输给百里伏清,他被绑在莲花台上被鞭打到动弹不得,还是那日被池水灌满口鼻,谢小九想的都是,若我侥幸不死,那便杀了他吧。
谢小九走过去,直走到千丈峰底,一个挂着孤灯的竹屋旁,那是掌门闭关期间守门人的住所,给掌门提衣食住行所需用品,或者是传递消息、不让其他人打扰用的。
这是个没意思的活,既耽误练功、又枯燥费神,其他徒弟都不愿意。
因此谢小九在这里呆的最多,他在那间竹屋后找到了密密麻麻的刀刻痕迹。
都是他自己一笔一划刻下的。
谢小九从不喊苦也从不流泪,只是躺在这竹林里,枕着破刀,看着满天星辰闪烁时,亦希望能找到一盏永不熄灭的孤灯。
那是他数星星刻下的,那是他唯一的乐趣。
但他从未数清过。
谢小九这一路走得都很小心,谢家内门虽然也有人,但是竟没一人撞见他。
自然,此时这竹屋也并没有人,
他直直走到山洞外,站在那扇石门略等了等。
他有许多话想问谢缚惊,但实际上他也没什么好问的。
他早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感激谢缚惊救自己一命,感激谢缚惊的知遇之恩,感激他的教导。但因此总是忽略谢缚惊是那个给自己下毒之人、也是给自己递刀之人。
这些天来,在漂泊不定养伤的日子里,谢小九忽然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