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轻松而掉以轻心,结结实实紧张了一下:“书房?门开着吗,万一他在里面打人呢,你怎么就知道好好的。”
明鸿非在商界颇有口碑,是个感人肺腑的良商。
但把“我是奸商”和“资本家”写脸上的奸商,段位太低。
高端的资本家都是明鸿非这样的佛口蛇心。
他气势足,人霸道也强势,还冷脸面瘫,给人感觉并不好相处,但架不住公关部给力,他又很舍得花钱做慈善,谁会拒绝一个冷脸的财神爷呢,别人提起来都说他是面冷心软,更有甚者夸他是个大善人。
但明初最了解他老子。
他这个人其实十分凉薄,什么也不在乎,不在乎钱,所以可以大把撒出去,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所以别人抹黑他的话他也懒得理,恭维他的假话他也能坦然受了。
乍一看给人一种这人虽然长得凶了点其实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好人的感觉。
那是因为他在乎的东西不多,没谁能真的惹到他。
他只有两个底线不能碰,一是她已故的妻子,早些年她刚去世那会儿,有小报揣测分析她和他的感情纠葛,措辞甚至算得上温和,可那杂志社还是光速倒闭了,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明鸿非在这种事上出乎意料的小心眼。
二是他当继承人精心培养的独生女。
因为前者的去世,能触这条底线的人已经不多了,而对后者的看重多半也是因为前者,所以对他来说,明初这个雷区更是不能碰。
虽然他前几年就说过根本不关心她跟扁的还是圆的结婚,但那前提是他笃定她和他一样凉薄,根本不会把谁放眼里。
但这么多年,明初反复在一个人身上折腾,就连她自己都不敢打包票,明鸿非能真的接受许嘉遇。
那天在她办公室见到许嘉遇,他就挤兑他两句已经称得上格外宽容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在试着接受他。
而即便这样,明初都觉得他可能把他关书房里揍他。
管家依旧笑着:“门开着呢,谁都能看见,我刚还进去送水果,俩人聊得好好的,先生还笑了的。”
明初怀疑管家是不是精神也失常了。
她借口有事,出去打了个电话,拨给明鸿非,问他在干嘛。
“追忆一下往昔。”
说话有点装了老明,但明初也没急躁,不急不缓说了句:“年纪大了就这样。”
“操心多老的快,生你不如生块儿叉烧。”
明初哼一句:“我妈生的我,你就贡献那几秒时间,好意思提。”
这话有点糙了,明鸿非冷笑了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想把这过错归咎到许嘉遇身上,但看他那温顺的样子,顿时又闭了眼睛,心想明初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滚蛋。跟你说话费劲。”明鸿非显然又气着了。
明初却笑了,挺认真说了句:“我先招他的,你要算账跟我算,别为难他。”
明鸿非发出一句意味不明的气声,没说话。
以往这时候,明初就该挂电话了,父女俩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却破天荒僵持住了,过了会儿,明初又开口:“我妈忌日要到了。”
不相干的一句哈,明鸿非脸色突然沉了。
俩人都不乐意提这茬,明初一直耿耿于怀母亲临终前的事,明鸿非则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的离世,尤其是在他决定放她走之后,明初敢打包票,如果他早知道初女士会死在异国他乡,他就是把人绑也会绑家里。
他本质上就是个凉薄无情的人,爱上一个人就会拼死去占有,他那种没有心的,当然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么多来,其实放他走的那一刻,大概才是他真正最爱她的时候,那时候大概他也是希望她今后是幸福的吧!
可她死了。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你每年都会提前半个月去,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她签署离婚同意书的日子,你其实很后悔吧,后悔没留住她。”
“不是。”明鸿非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流露出压抑在冰山下的情感,他说,“不是她签离婚协议的日子。”
明初愣了下:“嗯?”
“是她说那是她认识我以来最轻松愉快的一天。”
所以他以朋友的身份去看她,以前觉得没她不行所以死也不放手,刚去世的时候恨她离开,后来恨自己为什么放她走,再后来,只恨她不在了,最后什么情绪也没了,就希望她还活着,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也无所谓了,至少她会在某个地方,偶尔还能听到她的消息。
“我记得我问过许嘉遇,有一天我死了他会记得我多久。他说我死了他下一秒就跟我一起走。”
明鸿非起了身,站在书房外的露台前,外面雨声未歇,噼啪砸着枝叶和栏杆,水滴从檐角落下,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鞋面,他没动,静默站着。
明初的母亲刚死的时候他也觉得痛不欲生,但很快,就很少再想起她了,每年忌日前后才会神伤一会儿,其余时间还是该干嘛干嘛。
所以这些年也就越来越不解,当初磕得头破血流也要干的事儿,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听到明初这么说,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冷笑,以前觉得明初是个完美的集团继承人,现在觉得,是个人就会犯蠢,没有例外,遇到特定的事,一样的愚不可及。
明初听懂了,但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谁说这话我都不会信,包括我自己。但他说,我信。不是他有多特别,也不是因为他多爱我。是因为我心疼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在许家的处境,他跟她母亲关系都只能算一般,他其实有点厌世,如果我没了,他真可能不想活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明鸿非沉声问。
“那我妈都跟你离婚了,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明初嘲弄地说着,“你那几年什么半死不活的样子,真觉得自己装得很好?太明显了。”
迟早被她气死,明鸿非再次冷笑,但没说话。
“因为你跟她离婚也是心疼她了吧,你这种心肺都是黑的人,向来都只考虑自己,第一回 考虑别人,结果命运给你开了这么大一玩笑,是不是想过,如果当初没开始就好了,早点放她走就好了?你这种冷血动物,不应该这么有人情味,但偏偏在这件事上你还真这么想了,所以你到现在都放不下。”
明初很少跟她爸提她妈,俩人在这件事上非常默契地保持着缄默,互相谁也不愿意触碰这个雷区,但今天明初不仅说了,还毫不留情面的直白地说,明明白白告诉明鸿非:我认真的,就像你对我妈那么认真一样。
“我当时琢磨他会不会真跟我一起死的时候,就突然明白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妈离婚了。你也害怕吧,害怕她真有一天郁郁而终一把安眠药死你床头。”
初知瑾家里家风严谨,顾虑重重,所以明鸿非能拿捏她,她有自己要捍卫的东西,宁愿死也不会豁出去,最多也就伤害自己。
明鸿非跟她在一起那么多年,太了解她。
了解她的软弱,也了解她的执拗,他有一万种办法留住她,但或许也有那么一刻,更想要她幸福。
明初厌恶煽情,点到为止地闭了口,然后话锋一转:“你就当家学渊源吧!你这上梁都不正,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存心要跟许嘉遇过不去,我也拿你没办法,但……爸,我真喜欢他。”
明初第一次示弱。
明鸿非“啪”一声挂了电话。
许嘉遇拘谨地坐在书房,明鸿非的书房修得跟办公室差不多,明董事长这些年独守空房,全靠工作麻痹自己,在这儿待的时候都比在卧室久。
“爸,楼下叫吃饭。”许嘉遇看他挂了电话推开露台的门,抬眸说了句。
明鸿非应付完那个,看见这个更想翻白眼,语气不是很友善地说:“谁是你爸?脸皮倒是厚。”
“我叫了许敬宗八年爸,才知道我俩根本没关系。您养我时间更久,叫一声爸,不管是从哪个层面来讲,都应当应分。不管您认不认我,我都认您这个爸。”
明鸿非:“……”
胡扯八道得倒是真情实感。
“来试探我底线的吧,一件事走进僵局,最好的办法不是小心行事,是把事儿闹大,是吧?”
“您误会我了。”许嘉遇微微欠身,姿态要多谦卑有多谦卑,叫人不好发火。
但他以前对他也客气,可没这么做作,今天多少有点刻意了,叫人冒火。
“你觉得你配吗?”明鸿非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似笑非笑睨着他,“你有什么资格?”
许嘉遇睫毛颤的那几下暴露了他的不安,好像悬着那颗心终于还是吊死在这儿了,但他表面还是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我也常觉得我没资格,但只要她觉得我有资格,我就努力一天。”
这话说的谦卑,却实在流氓:我配不配明初说了算,她觉得我配,连你也没资格说什么。
明鸿非两眼一抹黑,心道这狗东西跟明初那混账玩意儿其实骨子里一模一样的犟种,只是一个明着犟,一个暗着犟。
一个拽在脸上,一个傲在骨子里。
俩都不是什么好鸟,般配得很。
明初出差,第二天才回,落地已经快十一点了,跟合作方吃了个早午饭,准备回家补个觉,跟小兰打电话,才知道许嘉遇一直没回。
又打别墅电话,得知许嘉遇还在那儿,顿时惊讶地挑了下眉。
车子掉头往别墅走,周阳好死不死打听:“明董不会把许总打得卧床休养了吧?”
在他眼里,明董事长那堪称恐怖的存在,多看几眼都要食欲不良,许总八成是被迫留宿的。
甚至明初都这么觉得,脸色顿时沉下来,瞥了周阳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阳缩了缩脖子。
明初敲了下司机座位靠背:“开快点。”
一路上明初做了很多假设,大部分都是明鸿非如何为难许嘉遇。
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拿她妈刺激老明。
那老狐狸但凡有同理心,都不会把自己搞成孤家寡人。
说不定还觉得有人胆敢拿他老婆做对比而更加心理变态。
大意了。
司机看她脸色忒差,一路上几乎踩着限速线一路狂飙至别墅,明初没等人过来给她开车门,一把推开,长腿迈下,气势汹汹往里赶。
明鸿非戴着眼镜在看报纸。
许嘉遇就坐在旁边,叉着叉子在吃芒果,自己吃一口,抬手喂明鸿非:“爸,吃点水果。”
明鸿非刚开始还能绷住,端着架子把他当空气,被这么折腾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开口:“滚滚滚,远点儿。”
“爸,别生气,您这个年纪得心平气和点儿。气大伤身。儿子哪儿做得不好,你尽管骂,我都受着,别气着自己。”
明鸿非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骂脏话,架子也不端了,没好气:“给你台阶你不下,你跟我耗什么。”
许嘉遇无辜地看着他:“什么台阶?”
明鸿非其实压根儿没想把他怎么样,明初他一手带大的,她有多大的能耐他比谁都清楚,她心眼上每个窟窿眼他都一清二楚,看上的东西九曲十八绕也要攥
手里。
感情这回事,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真得到了,也就那么回事。
所以干嘛要拆,他又不是闲的没事干。
所以他昨天就跟他说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别来烦我。”
这么大一台阶,他以为许嘉遇会感恩戴德顺着走下去,谁知道他压根儿不搭茬,低眉顺眼地说要留宿几天,好好孝敬他。
一口一个爸,唐僧念经似的,念得明鸿非脑仁疼,特别想找人给他揍一顿。
把明初上上下下骂了八百遍,找了个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