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几度更替,尘世早换了千般模样。
那位一剑定乾坤、终结渡厄纪的剑君的故事,始终在世间流传。更有传言说,她依然在江湖上悠悠闲行,宛如一朵不肯停驻的云,谁也不知她今日会落在哪座山、哪条街、哪家酒肆茶馆。
这便让人心里平添了几分期盼,或许经过某条古道、某座山巅,也能遇到剑君化名而行,路遇不平便随手斩断。
而今日享此殊荣的,是宕仙岛上的妖族。
“剑君来了——!!”
“快快快,铺上红毯,点上灯笼,拿出最好的果酿!”小织已是易山大总管,风风火火的性子却尤甚当年。
前任总管墨黟想了想,谨慎提醒:“剑君喜清淡,不要乱加灵芝露了!”
“哎哎哎,她她她——她落在山顶了!”
群妖瞬间沸腾,纷纷翘首以盼。
他们眼中,这位剑君既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又如自家亲戚一般。易山之主的挚爱,万万不可怠慢,毕竟——
近来易山灵气益盛,妖类天生的触觉让他们意识到,那位妖主随时可能苏醒,于是对陆明霜的欢迎越发热火朝天。
这让她颇为头疼。
“……别再送果酿了。”
“不,很好。”
“可是上次的……还没喝完。”
她怀里捧着几坛酒,一边走一边后悔——上次不该和墨黟多嘴自己酒量见长。
“也别再搭戏台,我不爱热闹……”看台上唱自己的故事,不会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年轻小妖们咧着嘴笑:“哎哎哎!可是后续还没演完……”
“就是就是,剑君本人在此,快问问她是怎么和妖主定情的!”
“……”陆明霜表情淡漠,内心一言难尽。
她纵然沉稳,也有些招架不住这份热情。
这些妖族小辈天赋异禀,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一点不像她初次来时那些警戒、疏离的妖将。
这大概……是好事?
……
终于逮到机会,陆明霜急忙甩开那些聒噪的小妖,熟练地钻进易山洞府。
“噗。”
一道不加掩饰的嗤笑声突然响起。
“堂堂剑君,横扫天下的大人物,竟然每次都被几个小妖逼到落荒而逃。”
“你这幅样子可真罕见,要是传出去,能笑死个人。对不对?”
紧接着,清脆的童音吱吱笑道:“哈哈……哈哈哈!”
陆明霜脚步一顿,眉间露出点无奈。
她展开手掌,掌心缓缓浮现出一面古朴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名苍白的少女。
陆明霜微微皱眉:“你以前……好像没这么吵。”
“说得好像你以前能注意到我似的……”钟晓寒撇了下嘴,小声嘟囔着。
和晋琛那场对决最后,陆明霜履行了对宛娘的承诺,让她借助虚妄镜的力量亲手复仇。
宛娘和晋琛同归于尽,魂魄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倒是被晋琛炼成傀儡的钟晓寒,意外于虚妄镜中存留一缕气息。伴随陆明霜出关、修为重回高峰,她也凝出形体,苏醒过来。
和从前的宛娘一样,钟晓寒只能活在虚妄镜里,不过反而可以用虚妄镜当眼睛,弥补了失去的视力。
只不过,当时以为死期将近,才明白说了讨厌陆明霜,可现在却因陆明霜才侥幸活下来。这好像让钟晓寒格外难以忍受,性子越发尖酸起来。
“怎、怎么了……整天困在镜子里已经很烦了,还不让看笑话了?”钟晓寒挺了挺肩膀,色厉内荏道,“堂堂剑君不会治我的罪吧?”
说着,她飞快看了一下陆明霜脸色,见无异状才继续:“那个……那时候你都晕过去了,真要谢也是谢阿妄……别指望我把你当恩人,我又没求你救我……”
“不会。我当初没打算救你。”陆明霜抬起眼,语气平平,“你现在想死,我也随时可以成全。”
钟晓寒噎住,脸上表情一瞬凝固,眼睛眨了又眨,像在确认陆明霜是开玩笑还是动真格。
最后,她似乎觉得有些危险,谨慎地退后几步:“啊你说什么,没听清……阿妄叫我了!”
“你忙你忙,不打扰了!”钟晓寒飞快窜入镜面边缘。
话音未落,镜面只留下淡淡光晕,少女的身影早已远远遁去。
陆明霜忽然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比起以前唯唯诺诺的性子,现在的钟晓寒倒也算……
“有趣。”
陆明霜收起虚妄镜,一步步踏入寒池,裙摆在水面荡起,衣袂与月色一同流动。
她走到池水中央,在青翠的建木前蹲下,伸手抚过那枚蛇蛋。
蛋壳温润如玉,灵气缭绕,仿佛一汪水汽包裹在上,轻轻一触便会漾起涟漪。可无论如何变化,蛋壳始终未曾裂开分毫,静静沉睡如初。
陆明霜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静静坐下,目光柔和。
“这次出门顺道去看了苏云浮,他儿子的经商天赋比父母还强,苏云浮已经着手把更多的铺面交给他,自己隐退守墓去了。”
“天都的灯会还在那条街举办,花灯样式翻新数次,又流行回从前那些……不过都比不上你送的那盏……”
“对了,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从前是潘婶家酒坊的地方,开了间书肆。我这回在那儿住了几天,翻到几本有意思的书。等你醒来也可以看看,我觉得你会喜欢。”
“……都是在你离开后写出来的。以前你笑我读书少
,现在不一样了,我也看过很多你没看过的书,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了。”
陆明霜唇角弯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我的学识越来越渊博,你再不出来……迟早会被我笑成个笨蛋。”
“出来吧,别再睡了。”
“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
她将那枚蛇蛋轻轻抱入怀中,额头抵在上面,闭上眼:“总得来说,世间安宁的有些无聊……可能因为你不在吧。”
“……我过得还好。”
“但还是,很想你。”
蛇蛋依旧温润安静,没有半点变化。
陆明霜也并未失望,像往常一样轻轻放回蛇蛋,正欲起身,却忽然感到指尖柔和的触碰。
她低头一看,只见建木不知何时悄然弯下一根枝条,饱满叶片蹭在她手边,一下一下拱起,姿态十分讨好。
“你……”
陆明霜看它一眼,叶片不断推着她的手抬高。
陆明霜随手摸了一把最高的枝条,恍然大悟:“哟,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建木顿时花枝乱颤,叶片晃得像跳舞,一副终于被注意到的得意模样。
陆明霜哭笑不得,轻轻揉了一把叶子,转身准备离开。
前脚刚踏出寒池,背后就传来“咚”的一声极轻的动静。
她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一切无恙,除了建木突然展开所有枝叶,颤颤巍巍地摇动,好似同她挥手告别。
陆明霜轻笑,转身离开。
她刚一走,建木便飞快抽回张开的叶片,收成平常大小,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样子。
然而,本来放在中央的蛇蛋,已经被叶子推开,孤零零滚到了池水边缘。
建木的想法很简单:它已经长高,都被夸了,而那条蛇还没破壳,易山的老大,呵呵,可以换一个了。
一想到这里,建木顿时枝叶大展,雀跃得快要原地蹦起来。
一得意忘形便会失察,建木根本没发现,那枚被排挤出中心地位的蛇蛋忽然轻轻震了一下。
壳下气息微微动荡,如梦中轻呓,不留痕迹。
……
这晚月色极好,薄云如纱,山风温软。
陆明霜循着熟悉的路走进庭院。
这座宅院在她第一次住进来时,还空空荡荡,冷硬得不像个居所。这些年,她每次来访,都会随手添一点改造——摆上几个带来的物件,走出一条便利的小路,劈掉山石,透进阳光,衣上携带的种子掉落,生长出岛外的灵植。
岛上的妖族也投其所好,日复一日,这里几乎与人间无异。
陆明霜踏入院中,正要转身去熟悉的房间,突然一股清甜扑进鼻孔。
她猛地停住脚步,抬头望去——
梨树开花了。
她听墨黟说,在她第一次上岛后,易无疆不知为何,突然命下属把一片石地挖了,栽下了一片梨树。
如今树已高过屋檐,枝繁叶茂,花朵簌簌如雪,安静盛放。
陆明霜缓缓走近,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下。
月光洒下,花影斑驳,她靠在树干,长发垂落肩头,无数光影流年眉眼间掠过。
也许是太安静、太熟悉了,她实在有些放松,倚着梨树,望着月光,竟渐渐陷入迷离。
意识半沉半浮,像是落入一场无声的梦。
梦里花开如雪,山风携着旧时月色,卷起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别吵。”
她半梦半醒,低声喃喃。
可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像是跨越了千重山海,终于找到正确的方向。
一片梨花落在她鼻尖,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