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许愿,我只帮你挡住娲泥生,我只护住你,我绝不会干涉你的计画,你向我许愿,让我帮你。”
苗云楼道:“不。”
“云楼!”
“不,”苗云楼道,“我绝不会再向你许愿,我绝不会让你再用你拥有的力量做任何一件事,我绝不会让你再救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我。”
“尤其是我。”
苗云楼握紧神仙的手,仰头望向娲泥生遮天蔽日的泥水,泥水停顿片刻终于开始颤动,如同一张巨手向苗云楼的头顶盖去。
他一动不动,黑色眼瞳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泥水,长发垂在腰间,发丝间忽然闪过一道红光。
“滋啦。”
倏地,苗云楼身后升起一道长长的火光,火焰从他绑着头发的发绳中燃烧起来,拈成三股的蜡烛芯绳骤然散发出光亮。
苗云楼似有所感,拉着神仙回身一看,只见红绳灯芯燃烧出的火焰围成一个圆环,竟然在空中缓缓撕开一个缝隙!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道缝隙里的一片漆黑逐渐明亮起来,内里居然呈现出一间木屋的影子。
木屋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床边木窗上点着一根香烛,映着窗外一层厚厚的白雪。
泥水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后骤然加快速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了下来,同时娲泥生尖锐的喊声刺破了众人的茫然:
“拦住他们,别让神仙进去——!”
然而这一次是娲泥生晚了一步,苗云楼拉住神仙的手,毫不犹豫的向缝隙里纵身一跃!
“不要!!”
随着两人身影全然进入缝隙,舔舐着空气的火光发出一声爆鸣,随后骤然合拢,消失不见。
第544章 多么痛的领悟
“砰!”
火焰撕开的缝隙在身后消失, 两人双双落入雪屋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在他们踏入的最后一刻,火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用尽最后一点灯芯, 瞬间蒸发了所有跟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泥水。
娲泥生的怒吼、渔民的惊叫、尹晦明一声脱口而出的担忧, 全部被挡在火焰之外。
周围倏地寂静下来, 只有雪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微弱的呼啸而过。
一股江岸不存在的干爽与温暖慢慢爬上两人的身体,雪屋内,干净整洁的床铺,用油纸糊好的窗,一盏油灯昏昏黄黄的摆在床头。
在窗外风雪交加的映衬下,这间木屋竟然显得格外温馨。
然而苗云楼并没有感受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温馨,他此时无心观察屋内, 半躺在地板上,立刻垂眸望向手腕。
只见那血金金的红绳如同蜡烛灯芯一般, 慢慢燃烧殆尽,逐渐化为飞灰,噗簌簌落在地上。
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苗云楼望着它,忽的,胸中涌现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就好像这一幕曾经也发生过、保护过他。
不是在江岸, 不是在他从木板车上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更早以前、早到他的记忆甚至还不记得, 而内心深处的本能已经提前为他做出反应。
也是在这样一间下雪的木屋,一盏油灯, 一根燃烧殆尽的香烛,一次险些落入的危机, 一个意料之外的帮助。
而那陌生而熟悉的保护辗转来到他身边,在一片陌生而鞭长莫及的土地上也已经用尽了全力,在为他挡下伤害后,便随着记忆,不得不悄无声息的离开。
苗云楼顿了顿,慢慢松开捏着灰的手指,那一直紧紧握着另一个人不曾分开的的手,也逐渐松开了力道。
他躺在地上,胸中急促的呼吸还未曾平息,听着屋内一个人的心跳声,侧头望向身旁的人。
“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苗云楼沉默半晌,缓缓道:“你不想知道我拿枪对准方怀义、带着你逃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神仙闻言也侧头望向苗云楼。
他在踏入雪屋的时候没有动用力量,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手牵着手,侧躺在苗云楼身旁。
“你想不想告诉我?”神仙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
苗云楼像是所有有恋爱烦恼的青春期青少年,支起胳膊撑着地板,手掌托着脸,垂眸望向神仙。
他道:“按照常理,你被我生拉硬拽成为逃犯、是被我牵连的受害者,我应该告诉你事情的全貌;依据情理,你又是我最最亲密的人,我和你之间不应该有所隐瞒。”
“可是告诉你,我又怕你生气不理我,”苗云楼道,“实话总是残酷的。”
他恐惧做出选择,更恐惧选择后的结果,把问题抛给了神仙,神仙却道:“你说错了。”
“你把这两个原因单独放在一起,你觉得我既是受害者、又是你亲密的人,理应和你分享一切秘密,可是你错了,你说反了。”
神仙摸了摸苗云楼消瘦的面颊,神色仍然很淡,却只有水一样的怜惜,雪白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先是你最亲密的人,我爱你,所以我允许你有自己的秘密,哪怕与我有关也不用告诉我,哪怕不告诉我,我也一样爱你。”
“……”
苗云楼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垂眸凝视着神仙,没有办法再用任何故作轻松的表现来掩饰内心不可抑制的恐惧。
“我——”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竟然无法把心中想好的话吐出来。
这片土地是因为神仙的存在,才在短短一个月内变得面目全非。
这是实话,却不是苗云楼的真心话。
在两岸上这成百上千颗心脏中,神仙的心是最无辜的,他从未有过任何私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岸过得更好、百姓过得更好,为此付诸所有。
换句话说,江岸膨胀成一个侵略的怪物,是因为人的欲望、不甘、需求、野心,从不是因为神仙。
哪怕神仙不曾出现,这片广阔大地上也总会有侵略、总会存在迫害。
没有江岸也会有对岸、旁岸,有“人”存在,就会有争吵、冲突、矛盾、压迫、战争、灭绝。
神仙不是一切都始作俑者,然而神仙的出现扩大了“人”的野心,那些需要经历痛苦、成长、长久时间的考验才能懂得的道理,神仙挥一挥手就能明白;那些需要冥思苦想、反反覆覆实验才能实现的构思,神仙瞥过一眼,就能达成。
初心是善意的,结局是相同的,可十年才能达成的目标,一个愿望便能够结束,怎么可能会一样?
如果一个人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一个跟头就能越过一万八千里,一伸手便能将西天的经书送到凡人眼前,可他却要陪着一个凡人一步一步、花费几年的时间走到西天求取真经,最终求来的“真经”难道会是一样?
如果一个国家遭受了压迫,查找出路,学习了先进的技术却不得其法、学习的先进的制度却格格不入,人民如何不会痛苦?如何不会在痛苦中谋求改变?如何不会在漫长的斗争、改革、变法中发现真正合适的道路?
可是如果神仙存在于世上,当受到压迫的人民许下愿望,神仙怜悯他们的痛苦,于是在压迫的最初便给予他们幸福,让他们赢得了原本不会胜利的战争,却不能理解其中原理,拥有着最先进的无可匹敌的技术,思想上却还停留在落后老旧的封建,他们怎么可能不会摇身一变,成为新的侵略者?
就算神仙将适宜的制度、通顺的道路一一告知,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没有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怎么会有改革的决心,也不会有人真正具有如何改革的思想。
所以哪怕再善良的人,也不能得到神仙的偏爱;再悲惨的人,也不能得到神仙的垂怜,神仙不该为任何人投去目光,只能在江底冷冷的看着一切。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江岸已经拥有了无可匹敌的力量,想要结束这荒谬的一切、让一切回归正轨,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让神仙造成的影响全部消失。
让神仙消失。
苗云楼:“我——”
他想把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和盘托出,想要告诉神仙一个解决办法,最好是一个委婉圆满、不伤害任何人的解决办法。
可是任由他怎么思考,所有解决办法最终都归结于一个结局——神仙不该出现,神仙应该消失。
“……”
苗云楼张了张嘴,看着神仙的眼睛,他努力想要镇定自若的说出一些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怔怔的睁大眼睛,眼眶慢慢发红,几乎落泪。
神仙没有催促,神色平淡,与苗云楼的焦急截然不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看着苗云楼,却忽然道:“是我的存在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苗云楼:“……什么?”
“我让你为难了吗,”沈慈道,“你逃离江岸、和方怀义反目成仇是因为我,纠结困苦也是因为我,是不是?”
他问道:“如果没有我,你会更轻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