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都不清楚,那干脆也别浪费时间了。元舜华仰着头,试图和兀虚商量,你直接把我送去剑冢,也省得我继续在这儿烦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兀虚十分冷酷无情,规矩就是规矩,这幻境必须要你自己识破方能脱身,若真的参不透,就在这儿待上个几百年吧,时间久了,或许会有明白的一天。
能拿到兀虚秘境门票的,不说是天赋异禀,至少也是各仙门或散仙中的翘楚。几千年来,真正被困死在幻境里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元舜华可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你知道的,幻境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三百年也不过是外面三天。兀虚倒是很有兴致,语气还带了些幸灾乐祸,权当是做了一场美梦罢,横竖不吃亏,况且
兀虚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又道:这幻境映射的可是你心底最深的执念,多少人明知是假却仍沉溺其中,甘愿永远不醒,即便看破真相也要跪地哀求多留几天。
这话倒是真的。
兀虚有看破人心的本领。通常只要幻境里的人开始怀疑真假,哪怕是对眼前的景象有一丝怀疑,整个幻境都会立刻破碎。
可偏偏曾经就有那么一个人,不仅骗过了兀虚,更骗过了自己。那人在幻境中装作无知无觉,与早已离世的爱人像寻常凡人般度过了数十年。真相揭穿的那天,没有大梦初醒,只有她苦苦哀求,唯愿能再多留些时日。
最后竟是那幻境中的爱人轻轻推了她一把,说:回家吧,窗台上的月季该浇水了,你替我去看看。
想到这里,元舜华有些低落,她抿了下唇:抹去记忆才算大梦一场,亦真亦假也就罢了。可现在我记忆完好,连心底的执念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又算什么?
兀虚毫不客气:算你倒霉。
元舜华被兀虚这么噎了一下,心情反而好上一些,总归给点提示吧,小兀虚?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面对有实物的幻境,实在不太熟练啊。
空中传来一阵沉默。
兀虚?
不说算了。
元舜华撇了下嘴,继续在街上走着。路边吆喝声依旧,蒸腾的热气在空气里翻涌,烤串的香气时不时往鼻子里扑,她边走边开始猜,难道是我喜欢凡人界的烟火气,所以梦想当个凡人?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不小,在赵晗前辈的草屋小住那两日,包括恢复记忆后,我也偶尔会想
若凌柒不是上仙,我也不是上神,就这么隐姓埋名在凡人界,无人知晓我们的踪迹,安安稳稳过着二人世界,也是很好。
话音落下,幻境依然是幻境,眼前的景象毫无变化。
兀虚嗤笑一声,说:你这天生神骨还说这种话,若是被那些心高气傲的上仙们听见,小心被打。
谁还能打得过我?元舜华满不在乎。
是,你要是一直被困在这幻境里,连个上仙的影子都看不到,当然没人能和你打。兀虚嘲讽道。
元舜华正要反驳,前方突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卖完这些糖葫芦呀?我想回家了。
只见一辆三轮车上,小女孩抱着个废弃的铁桶,桶上堆了几本练习簿和书。车旁立着两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小女孩歪着头和身旁的女子说话,看上去有些困。
那女人正忙着给刚放学的小学生拿糖葫芦,抽空才回头应上一句:快了,你先写作业,写完就能回家了。
小女孩乖乖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三轮车对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安静地坐在板凳上。她面前摆着两筐橘子,既没有吆喝,也没用喇叭招揽生意,但停下来的人依旧不少。
元舜华最初只觉得这几人有点面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这些人,她之前确实是见过的。
那一次在凡人界,离开赵晗前辈的草屋后不久,她和凌柒就撞见几个天生仙骨在人间乱用术法。呼啸的妖风掀翻了老奶奶的竹筐,连带着边上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也倒在地上。
那天她蹲在地上,帮老奶奶一个个捡起沾了灰的橘子,而凌柒买下了所有糖葫芦,让那对母女能早些回家。只是自那以后,她们再没有机会回去看过。
她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件事忘了。
想清楚了?
兀虚的声音再次在空中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元舜华在道路中央停下脚步,左边是堆满橘子的竹筐,右边是糖葫芦、铁桶和三轮车。她轻轻闭上双眼,眼前一片漆黑,而耳边的喧闹声愈发清晰。
不远处,吆喝与喇叭声此起彼伏,刚放学的小学生们三两成堆地聚在一起,时不时传来追逐打闹的脚步和尖叫。这些声音如潮水般将元舜华包围,而她站在人流的漩涡中心,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我希望
元舜华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母亲和溪禾姐能回来,是让沈天陌血债血偿,可此时此刻才恍然惊觉
原来都不是啊。
一片漆黑中,她听到母亲认真告诉她,要让每个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这是身为帝君的义务。
她听到元溪禾笑着对她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前缘尽散,天下太平。
她听到失忆后的自己问,这人间混乱已久,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又听到凌柒温柔地回她,可能有吧,我一直如此期望着。
她想起来了。
元舜华缓缓睁开眼睛,眼中云雾散尽,留下一片澄澈清明。
她说:我希望人间再也不会凭空出现一阵妖风,将老奶奶竹筐中的橘子吹跑了。
就只是这样吗?
就只是这样。
话音落下的霎那,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幻境开始分崩离析。
喧闹的街道,人影和声音都已经扭曲变形,遮阳篷和三轮车也在无声地塌陷,天地逐渐崩塌瓦解。
一切都褪色成模糊的虚影,最后只剩下刺眼的白。
紧接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白光倏然消散。等元舜华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兀虚秘境的洞穴里。
旁边只有岩壁和油灯,她头晕得难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也有些神志不清,以为凌柒还在她身边,下意识伸手要扶。
结果只摸到冰凉的剑柄。
元舜华费力地睁开眼睛,在模糊一片中看到熟悉的影子,含糊地嘟囔着:怎么是你啊
话还没说完就暗道不好,慌忙伸手想要去抓,可无极剑比她反应快一步,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不给她碰。
但走得不算远,就停在她身前两米处。
元舜华扶着身侧的岩壁,一步一步,慢慢朝无极剑的方向走去。结果她每挪动一步,无极就往前窜一下,始终和她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
无极。
前方的剑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她又叫了一声:无极。
这一次,长剑终于有了反应。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剑身翻转,剑柄朝后,用剑尖指向她。
元舜华无奈笑笑,扶着岩壁慢慢蹲下。她的视线从俯视变成了仰视,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对不起啊,无极。
头顶前方的长剑轻轻一颤。
对不起,方才我还以为凌柒就在旁边,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你没有不想见你的意思,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找你。
还有对不起,之前不该迁怒于你。
终于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元舜华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还记得十五岁时,阿娘第一次把你交给我,当时我尚不知无极的意思,缠着她问,阿娘只说等我长大就知道了。然后又去找凌柒,她说无极是万物之始,也是万物之终,形容的是无形无象的混沌状态。
说到这里,元舜华笑了,我当时也没太明白,就听懂了混沌两个字,于是问她为什么能不能叫你混沌。你就在旁边听着,气得好几天不理我。
后来我才明白,木槿木槿,朝开暮落,无穷无极,生生不息。因为我是木槿,所以你叫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