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定山眯起狼一般的眼睛。
他注意到这女子指甲修剪得极短,显然是不喜欢染丹蔻之流,右手虎口处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茧子,左手食指第二关节处还有拉弓留下的凹痕。
是个武者。
值得尊重。
殿外忽起朔风,卷着碎雪扑进朱漆雕花的殿门。
谢岚额前几缕散发被风掀起,露出一颗泪痣,红得仿佛沙盘上即将燃起的狼烟。
殿外朔风呜咽,卷着碎雪扑进朱漆殿门,在地砖上化开一片湿痕。
满朝文武皆叹惊奇。
解问雪冷眼旁观,目光从谢岚英气的眉宇移到闻定山紧绷的下颌——那年轻将领正死死盯着谢岚点在沙盘上的手指,眼中燃着棋逢对手的兴奋。
而纪佑……
解问雪用余光瞥见帝王微微前倾的身姿。
纪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那是君王兴致盎然时的小动作。
曾几何时,这样的专注只属于他解问雪一人。
嫉妒如毒蛇啃噬心肺。
他几乎要咬碎牙关,才能忍住暴怒的冲动。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恶念。
嫉妒?嫉妒!
解问雪在心底嗤笑自己。
曾几何时,那个清风霁月的解相,竟沦落成这般面目可憎的小人模样?
宰相肚里能撑船,为何自己气量如此狭小?
掌心传来锐痛,他低头看去,指甲已在血肉里刻出月牙形的沟壑。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像一条条毒蛇在嘲笑他的不堪。
解问雪缓缓松开拳头,终于是认命了。
人都是会变的。
此刻,沙盘之上,战局瞬息万变。
谢岚素手轻移,将一队伏兵藏于山谷阴影处,正是闻定山方才火攻留下的焦土。
她指尖掠过沙盘时,早已将局势收入眼中。
闻定山剑眉一挑,突然调转主力佯攻东边,实则派轻骑绕后——正是谢家兵法中最擅长的“回马枪”。
谢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指尖连点,竟将计就计在粮道上设下火雷阵。
“妙!”
闻定山拍案叫绝。
他浑然不觉身后兄长闻侍郎的脸色。
闻侍郎在一侧忙着瞪他,谁敢在君王面前如此大笑,这都是殿前失仪了!
谢岚抿唇将笑意压成端庄的弧度,却掩不住眼中跳动的火光。
她行礼时鬓边珠花轻颤,像极了沙盘上那些蓄势待发的弓弩:
“闻大人用兵如神,小女子佩服。”
谢岚心思细腻,多有诡计,她和闻定山走的都不是常规兵法,当真是棋逢对手。
最后居然打了个平手。
其实交手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兵风格,很明显都是偏江湖化的。
谢岚今日当然是全力以赴的,她知道,纪佑让她等的机会就在今日。
谢岚知道,她并不是孤军奋战,更何况那天晚上,她还用肉包子收买了一个极强的助力。
到时候建功立业,还怕什么兄长压制?
军功,她要,
谢氏,她也要。
古之谋天下者,皆丈夫事也。
自春秋战国,纵横捭阖之士,楚汉相争,运筹帷幄之辈,亦皆昂藏七尺,指点江山。
天下大势,似与闺阁无缘。
女子学《女诫》《内训》,而非《孙子》《六韬》;只不吟风月,不许论天下之势。
可,天下棋局,岂分男女?
谢岚偏要剑走偏锋,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在劣势,所以她需要付出比寻常男子更多的努力。
机会,对她来说是最可贵的。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她一定会抓住。
或许旁人不知道谢岚的本事,纪佑却是知道的。
前世,解问雪身死,北蛮夷趁乱攻入。
而谢氏军居然大败不敌,谢荣峰战死,谢俊投降,眼看着谢氏就此溃败,谢岚带着女兵前往北疆,重新统帅谢氏军。
听说。
谢岚发狠追杀北蛮夷时,被围困雪山,音信全无,三日后却有一黑衣人,背着谢岚出了雪山,三天三夜,不曾停歇。
那人是谢岚捡的来路不明之人。
名曰,夜煞。
至于后来如何,纪佑便不知道了。
解问雪死后,纪佑只活了不到一年,而纪佑驾崩之时,谢岚和夜煞还在北疆。
那时,谢岚已经是君王亲封的镇国郡主,替百姓镇守北疆。
第105章 ·错事
次日,金銮殿上,君王执玄铁虎符,命闻定山为定国元帅。
“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
闻定山单膝跪地,铠甲相击之声如龙吟清越,回荡在殿柱之间。
北疆的军队大体上分为两支,所以相应的虎符在君王手里有两枚。
另一枚虎符,纪佑交给了静立丹墀之下的谢岚。
谢荣峰站在队列中,脸色铁青地看着自己这个庶女——她今日特意着了正红骑装,在满朝朱紫中醒目得刺眼。
这次将帅的选角,从根本意义上动摇了世家大族对于朝中军队和兵力的控制。
尤其是选择了闻定山作为元帅,只要这一仗打赢回来之后,闻定山就可以青云直上,封官进爵,从此寒门子弟的上升路径,又扫清了一部分障碍。
“北疆万里山河,就托付给二位了。”
君王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殿角铜雀炉中的沉香都为之一颤。
自古,
一将功成万骨枯。
出征那日,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
闻定山骑着乌云踏雪的骏马行在最前,阳光在他崭新的明光铠上跳跃。
他回头望了眼,却意外对上了丞相解问雪似笑非笑的目光——那人站在垛口处,素白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旗帜。
丞相提拔之恩,
闻定山不会忘记。
在这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而后,战报随着驿马日夜兼程传入京城:
——腊月初八,破北蛮先锋于黑水河,斩首三千;
——正月十六,火烧敌营三十里,缴获粮草无数;
——二月二龙抬头,闻定山率领一支轻骑,生擒拓跋乌烈,将其头颅斩首,挂于军营之上。
每一封捷报传来,解问雪在朝中的根基就深一分。
兵部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将领们,如今见到丞相的轿辇都会主动让道。
就连谢荣峰这样的老将,也不得不在军议时对这位寒门出身的丞相礼让三分——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北疆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幕后的调兵遣将都有解问雪的手笔。
自此,解问雪的势力扩展到空前绝后的规模。
更不用说,他本就是盛宠在身。
金銮殿上,唯一身白衣。
解问雪执笏的姿势永远恰到好处——指尖微屈,既不显得卑微,又不失恭敬。
当纪佑的目光扫过朝堂时,总能看见他微微垂首的模样,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温顺的阴影。
看似无害且温顺。
浑身上下都透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谦谦君子。
“微臣惶恐。”
“陛下圣明。”
“此乃臣分内之事。”
这些话语从解问雪唇间吐出时,总带着春风化雨般的温润。
连最苛刻的御史大夫都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解相就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美玉,再不见从前那般咄咄逼人的锋芒。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纪佑与解问雪三载师生,朝夕相对。
他们比任何人都贴得近过,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
旁人只见解相温润如玉,如三月春风拂柳,似初雪落梅般清雅无害。
可纪佑知道。
那层层叠叠的官袍下藏着的,是足以绞杀的锋利。解问雪的势力早已如盘根,在朝堂深处蔓延生长。
温润无害这不过是解问雪的表象。
权倾朝野并不是一句空话,解问雪的势力何其错综复杂,这一场对北蛮夷的平乱之战,将朝中的格局彻底重置。
事实上,
礼部侍郎陈瑜,是解问雪当年从寒门学子中一手提拔。
户部主事林生,其父曾受解问雪救命之恩。
……
更不必说那些通过科举的新贵,十之八九都曾在丞相府的书房里,对着那幅《寒梅图》行过弟子礼。
先生门下,弟子又何止三千?
纪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解问雪的模样,他们日夜相处,他们朝夕相对。
正因为如此,所以纪佑实在是太了解解问雪了,他见过解问雪最疯狂的样子,也见过解问雪最真实、脆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