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近乎崩溃时,冯晋却强势将她搂入怀中,用帕子擦去她指头上水珠子。
冯晋一点也不怕,他脸蛋红扑扑的,是欢喜,是兴奋,总归不是怕。
他放肆哈哈大笑,哄惠娘时嗓音倒是低了下来,只说道:“惠娘,你怕什么?你是个非凡女子,这计划你想得多缜密,多悄无声息。你这样女子,才配是我同谋。你与我一块儿犯下这桩案子,有着同样秘密,以后无论我有多少女人,你总归是不同的。”
她总归是不同的?
那时惠娘鬼使神差,抚摸了冯晋脸颊一下。
她已被恶鬼蛊惑,万劫不复。
可而今,惠娘好似被泼了一盆凉水,一下子便醒了。
方才她也瞧得很清楚,冯晋以为薛娘子是自己,赶着要杀人。
冯晋,他是要杀人灭口啊!
被强行带回京城,惠娘惧怕被用刑,却想着为了冯晋能不能熬一熬——
而冯晋呢,居然要杀了她。
惠娘蓦然扑哧一笑,泪水却禁不住流出来。
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她真的非常非常可笑。
忽而间,惠娘想起从前老师跟她说的话。
惠娘师从徐医女,徐医女品德很高尚,将医女这个职业瞧得很崇高,认为是很神圣东西。惠娘也很尊敬自己老师,心里很佩服她。
虽很佩服,惠娘却做不到和徐医女一样。
说到底,做医女也不过是份职业。惠娘没什么很高尚想法,她觉得这份职业跟其他职业一样,无非用以谋生,换得三餐食宿。她觉得病人通常很无聊,有时候还会有很讨厌讲不通道理的病人。
她甚至也奇怪,徐医女为何对行医有如此热情。
那些心思不够高尚,惠娘也不会宣之于口。
直到后来有一日,徐医女不眠不休半月生生累病,惠娘赶去照顾时,终于忍不住说了真心话:“老师何须如此?我大约就只知晓顾惜自己,自私得紧。”
徐医女那时生着病,看着惠娘,倒也没说什么大道理。
她握着惠娘手,说道:“惠娘,人生在世,总是需要一个锚点的。就像舟在江水上飘荡,总是需锚住一个固定之物,才能生根。譬如我寄心于医道,于是我便得到了一种安宁和快乐。哪怕身躯日衰,也会坚强不已。”
“女人也好,男人也罢,都需要一个锚点。譬如医道之于我,对于别人,或者是孩子,或者是父母。当然也可以是丈夫和情郎,只是不大靠得住罢了。”
“否则一个人太寂寞和无措,就很容易被人所趁。”
是这样吗?
于是她便被人所趁,不可自拔。
像个可笑的小丑。
惠娘也想到了自己最最可笑一点。
她竟以为好似冯晋那样出身高贵,样貌俊美,又狡诈聪明男人,需要自己这么一个谈不上有什么地位区区医女去“救赎”。
她竟以为冯晋离了自己真的活不了。
其实无论发生什么事,冯晋那样的人总是能好好活下去的。
就好似现在,都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冯晋犹自挣扎求存,想活想得不得了。
不过无论冯晋多想挣扎,而今已到了头。
裴无忌一剑划破冯晋手腕,冯晋手中之刀哐当落地。
冯晋凑前时又恰巧被裴无忌本欲指其咽喉的上撩剑锋划过了脸颊。
冯晋那张本来英俊面颊之上生生添了一道剑痕,被毁其容貌。
他惊怒捂住脸,血水从他指缝里渗出来。
冯晋听着惠娘柔柔说道:“裴署长,我愿自首,将当年谋害临江王之事仔细招认。”
惠娘慢慢擦干面上泪水,容色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什么都会细细说个清楚。”
半月后,薛凝方才去拜访越止。
冯晋与医女惠娘谋害临江王之事审得差不多了,市井坊间也议论纷纷,百姓们个个谈性正浓,只觉得比话本还要离奇。
不过对于薛凝而言,这案子已算完结。
虽如此,倒有个小尾巴并未弄清楚。
她来拜访越止时,越止还是那副懒洋洋样子,躺在椅子上甩饲料喂鸽子。
见着来的是薛凝,越止倒是来了精神,轻快的起了身,面上又挂笑。
“薛娘子来了,可真是稀客。”
这稀客两个字里也有些抱怨的意思在,他嫌薛凝来得不够勤。
薛凝也只得说:“最近事务有些繁忙。”
茶水奉上时,越止察言观色,问道:“有事?”
薛凝想了想,点点头:“魏楼已然死了。”
越止流淌恰到好处欢喜:“可别跟我说你这样悲天悯人,竟觉得这不是好事。”
薛凝:“冯家侍卫已招认,是冯晋下的手。”
越止轻轻说道:“那咱们许是该稍稍称赞一下他。”
薛凝忽问:“可魏楼为何要寻上冯三郎?”
越止笑道:“你连这样也要查?”
薛凝:“我记得赵昭死的那日,裴少君曾说过,你忽而跟魏楼有来往。”
越止面上便透出几分生气:“你真是讨厌,已和裴少君一样学坏了。你难道忘了,咱们跟裴无忌初相识时,他是多么不可理喻,仿佛我呼吸都是错的。而今你却处处学他,这般待我。”
他当然跟魏楼说了些要命的话。
那时魏楼为了立功,还来骚扰越止,和其他很多人一样,魏楼也觉得越止好欺辱。因为裴无忌明显不喜他,眼看着越止也不能是裴氏自己人。
可这些人却不肯动脑子好好想想,连皇后最宠爱侄儿的不喜欢都赶不走越止,可见越止有多大分量。
越止最为讨厌这样的人,更不必说魏楼还骚扰薛凝。
不过越止却不会明着发脾气,他一向喜欢借刀杀人。
那日他在魏楼跟前做出一副色厉内荏样子,透出几分心虚:“魏郎君真有本事,何不去寻冯三郎说话?当初他可是想连同赵家之力,帮衬太子起复。我若心在临江王身上,怎会去查冯三郎?”
说着有心,听着也有意,魏楼自然要去争这个功劳。
到头来也,也不过连性命也送了。
这件事明面上好似跟越止没关系,哪怕魏楼死了,也不会有人觉得越止更狠辣。
可越止恼意也半真半假,不算全演。
他是真生薛凝的气,因为薛凝越来越靠近裴无忌那个讨厌鬼。
越止轻轻说道:“若为了魏楼这件事,我便一句话也不跟你说了。为了魏楼这样的人,无论是争执还是试探,亦或者用心机,我都觉得好可笑。”
薛凝则说道:“那赵昭呢?”
越止一怔。
薛凝:“你与赵昭
更熟悉冯三郎,知晓也比我多,赵昭比我先猜出来,你又比赵昭先猜出来。可你虽猜中,却没有立刻说,反倒趁机布了个局,好送走魏楼。若你先说出来,也许清淑郡君也未必会不幸。”
越止听着可是气笑了,他都想不到这些,薛凝这是拐弯抹角的,弯弯道道最后算自己头上。
越止有点儿生气,说话也不大客气,面上也挂着笑,说道:“你说是,那我也不好说不是。只是赵娘子先猜出来,也许不是多知道些什么,只是她比你聪明。而按你说,我又比赵娘子聪明,故我比你聪明许多。”
越止生气,薛凝却不生气。
薛凝说道:“那便算我不够聪明,故我也该好好用心学,学更聪明些。”
越止不好跟她争,叹口气:“赵娘子和我谈得来,她死了我也有些难受,有些事本来便是意外,也怪不着谁。”
这话倒是半真半假,看着赵昭死了,越止倒确实颇为惆怅。不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生活态度太积极,伤感小半天,睡一晚,第二天就不怎样挂心了。
薛凝握着茶杯,认真说道:“这一次是这样,上一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不过越郎君,我总会抓住你把柄的。”
越止却笑起来:“如此一来,你想做我对头了?”
薛凝一双漂亮的杏眼沉静而温和,却透出坚定:“是,虽无可奈何,可你我这样性子,注定会这样。”
越止笑眯眯,伸出手,托着腮:“裴无忌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眼睛像猫?”
“你就像猫,我就是鼠,你死死盯着我,这样岂不比你做我情人更有趣?如此一来,便没那么无聊了。薛娘子,我真是欢喜得不得了。”
薛凝却有点儿生气,说到底,越止只是没把她放眼里罢了。这越郎君觉得比自己聪明许多,把这当作游戏。
若自己真把越止逼得狼狈不堪,她不信越止还能这样笑眯眯。
她能想象得越止如若真破防,必然是会失态的。
不过薛凝却不会将这些话喊出来,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更显自己气短。
较量时,越止总归有怕她的一天。
离开越止住处时,裴无忌正在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