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让她握得久了,到底还是温热起来。
阮黎定了定神。
这应该也是害羞的一种,平静地傲娇,想让她多说几句好话。
“你不高兴,就是我的错。”她说,“我编了好久呢,要不要戴一下试试?”
“所以你觉得,我所有的不满,都是无理取闹,乱发脾气了?”徐梦舟还是那么平静,她轻轻说话,太轻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此刻的不对。
阮黎自然也能,徐梦舟说第一个字,发出第一个声调,她就觉得异样。有什么隐忍的,坏的东西悄悄弥漫开。
空气渐渐地沉闷了,仿佛氧气被抽干。
阮黎张了张嘴,“不是的。”
可她没来得及解释什么,有工作人员小跑着过来,说好像要下雨。
那就拍不了了。
远处的山白茫茫一片,晨雾应该早就散了,现在还留着,那是聚集的雨线。
早晨还有的太阳被云彩遮住,密不透风的。
一行人赶紧收拾东西,尤其是摄影设备,个个金贵,比人怕雨浇。
大家忙起来,阮黎就更没时间说话。
她是很了解徐梦舟的,过去的八年,她了解这个人,熟悉这个人。
知道她说话的方式,她的喜怒哀乐,她想要的一切,她的态度,观念,梦想。
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比她更了解她。
可是……
阮黎咬下唇,咬得厉害。
她竟不知道,同样的一句话,翻转过来,能有这样让人百口莫辩的解读。
从前她带点礼物回来,徐梦舟是很高兴的呀。她这样说话,逗着她,她也是很高兴呀。
既然方式没错,那就是礼物的错了?
一个野花野草编成的花环,的确寒酸了些。阮黎思索着,很认真的,下山的路上,她决定了。
给徐梦舟买一只老虎。
徐梦舟曾经很喜欢这种动物,威风霸气,样貌却可爱,憨头憨脑的。
她要在家里养一只,得到了全家人,除了徐梦霜的拒绝。
但徐梦霜,终究还是说不过自己的亲妈。
徐梦舟是很遗憾的。
她可以帮她补上这个遗憾。
阮黎打定主意,要把这件礼物当做纯粹的惊喜来办,她将要求交给张琼,这位身经百战的助理只是又一次默默接下任务。
申请养一只小老虎,对阮黎的家庭条件来说,并不算困难。动物园每年都有新手虎妈妈放弃幼崽,就算食物充足,它也不会去养那些带有一些缺陷的,瘦弱的后代。
当然也有一些,就是纯粹不懂得,不会养。
这些幼崽,是可以递交申请去领养的。
园区很乐意省下一笔钱来,现在的老虎实在太多了。
阮黎放下手机,她安定下来,觉得万无一失。
回去的路上,她没再蹭道具组的车,而是坐进了徐梦舟的车里,仍是大导演开车,头一个走,脚下油门没松过。
雨逐渐追了过来,就在身后,前头的路还是干爽的,后面掀起一阵白色的沙尘暴来。
噼里啪啦的,逃难一般。
车终究比不过大自然的伟力,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仿佛那不是水,而是冰,是石子,所以才会将车砸得咚咚响。
雨,应当算一种高空抛物。
车内四个人,大概各有各的想法。徐梦舟点开了音乐,纯享版手碟,像敲一枚小巧的钟,悠悠长长。
她把音量开得很大,未免有种不想闲聊的嫌疑。因为人要是想要在这种境况下开口,多半得用喊的。
雨声是音乐的鼓点,过分密的鼓点,听多了容易叫人心慌。
路上鲜少遇见别的车,下雨天,乡下小镇很少有人出门,大家没有太多需要跋山涉水、日日打卡的工作,因此都在屋里躲着。
人们躲在自家店里,看着乌泱泱的车队走过,不知情的就去问旁边的人:“今天也有人结婚?”
听了解释又高兴起来,“我们这儿也能拍戏,早说了风景好,应该办个旅游度假村,然后赶紧把路修了,隔三差五就有人进沟里去。”
几个人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起凹凸不平的路,对拍电影这种新鲜事也不在意了。
好在旅店的老板还在意,搬个凳子屋门口坐着,见车都回来才放下心。
“要是太久不回来,我都要报警了。”她说。
这种大雨天,被困在山上是很危险的。
徐梦舟嗯了一声,权做回应。小杨跟在她后面向老板道谢,又问吃饭了没有,邀请她们一家一起吃。
别的不论,剧组的盒饭和工资一样,都是极其能拿出手的存在。
最厉害的大厨不做大锅饭,只给徐梦舟几个人做菜吃。
但做大锅饭的,是她的徒弟们,味道能甩开好些有名的饭馆了。
徐梦舟很舍得在这方面花钱。
她有不小心听到工作人员悄悄地抱怨,说剧组盒饭太好吃,居然还给自己吃胖了。
心里不是不得意的。
现在她从旅馆老板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徐梦舟脚下连个盹儿都没打,走路带风似的,径直上楼了。
带的冷风。
阮黎迟疑了一下,才抬脚跟上去。
徐梦舟是一个好懂的人,她不高兴,纵使不把脾气发出去,脸色也要摆着。
有些人会认为,这或许太不礼貌了一些,旁人没惹她,凭什么要来看她的脸色。
可换成徐梦舟自己,她是不觉得有问题的。她的家庭告诉她,不高兴就可以说,自然也有人哄着,劝着,想尽办法来安慰她。
这大约是一种小孩子脾气,被惯坏了的任性,一直长到个子窜到天上去,她也还是这样。
没办法改。
因为阮黎已经要去哄人了。
徐梦舟走在前面,将楼梯踩得咚咚响。阮黎跟在她身后,忽然就更明白了姑姑说的话。
这是徐梦舟的缺点,也是她的优点,更是自己喜欢她的地方。
不过,她是不觉得,自己会有一点天到相看生厌的地步的。
既然把缺点看成了优点,又怎么会变回去?
阮黎想不通其中关窍。
上了楼,徐梦舟把自己摔进椅子里,毛糙的方凳子,四处都硬邦邦的,只有坐垫是软的。
她用的力气大,胳膊肘磕到椅背,顿时一阵酸麻袭击过来。
人不高兴的时候,喝凉水都要塞牙。
她也懒得揉,就任凭胳膊麻着,反正自己会好。
阮黎是不是也这样想?就任凭她心中不爽,随便糊弄过去,反正,吃定了她自己会好。
要怪,就只能怪失忆后的她上赶着表现。恢复记忆后,也没好到哪儿去,也怨不得别人不在意。
是她自己把自己变便宜了。
唾手可得的,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她关上门不久,阮黎就跟着进来了,刚一进屋,就笑着说:“雨实在太大,就走这两步路,衣服也浇湿了,我要去洗个澡。”
阮黎走到浴室门口,她又转身,“要不要一起洗?”
徐梦舟说:“你自己洗吧。”
说完,她又低下头捧着手机,漫无目的乱刷。指尖嚓嚓地敲在屏幕上,像只有两条腿的蜘蛛脚。
手机里是什么内容,她一个也没看进去。
徐梦舟很少思考有关于情感方面的问题。亲情,友情,爱情……她生活在一个爱无穷无尽的环境,就像人生活在空气里,不会觉得哪里奇怪。
无须在意,稀松平常。
只有到了水里,才觉得空气那么重要。
情感只会让她感到正常和快乐。
但现在,新的感情伤害到她了。就像,人被大米饭反咬了一口。
徐梦舟静静坐着,房间里阴暗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拖下一道道蜿蜒水痕。
她的面孔也暗下去。
屋里和屋外的水声连成一片,哪个停了也没人发现。
但徐梦舟听见了。
水声停下,吹风机响起,过会也停下,拖鞋走路吧嗒吧嗒的声音,停在她身后。
背后的人弯下腰,发丝从她肩头滑落,绳索似的缠着她的脖颈,“舟舟,不要不高兴了,我买了新的礼物赔你。”
徐梦舟抬手握住她的胳膊,温热的、微凉的皮肤,软得像一团泥。
“你买机票走吧。”
她说:“我不太想再见你了。”
阮黎的胳膊僵住了,彻底冷成一条冰胳膊,但她的身体还贴着徐梦舟的背,热得她哆嗦,冷得她打颤。
“怎么了?”她试图扯出一点随意的笑来,以为这是在开玩笑,“是我说错话了,太太,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走吧。”徐梦舟说,“我走也可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不是好好的吗?”阮黎更不敢松手了,她收紧胳膊,生怕这人要跑掉,“我们不是好好的?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