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兹奖是颁发给年轻数学家的,获奖者年龄必须在四十岁以下,岑韵拿到奖项的时候三十九岁,非常幸运。
“您似乎有些大器晚成,您三十九岁之后的研究成果可谓非常丰硕。”记者这么说,是因为许多数学学者获得成就的时间都比较早。
“我是一个比较散漫的人,在读博士前,我经常会毫无目的地阅读很多零散的数学著作。当然!在拿到博士学位后,我又回归了这种状态!那时我从巴黎去了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氛围,怎么说呢,那是另一种感觉,虽然很好,但我不太适应,所以最后又回到了欧洲。”岑韵回想起她的青春,侃侃而谈。
“但你在那里也获得了不错的研究成果!”记者说,“我记得您曾说,离开那里是因为那里的房价太贵了。”
“哈哈哈,是有些贵,但他们给了我不错的职位和薪水,所以那是我的借口。我只是想返回欧洲,想回到了voisin女士的怀抱。她非常无私,而且思想自由。后来我选择的研究方向已经不再和她重合,但她依旧经常和我讨论交流,给予我鼓励和帮助。她包容我的散漫,她给了我想干什么就干的空间,她成就了我。”
上一位全能型数学人才是亨利。庞加莱,他的成果覆盖了数论、代数、几何学、多复变函数论等几乎全部的领域,所以被称为‘全能型数学家’。
在他之后,数学各分支的发展越发高深,人们认为几乎不可能再有人能深入、全面地掌握那么多的知识。所以在岑韵出现之前,他一直被称为‘全能型数学家’的最后一人。
岑韵获得过许多、许多的奖项,但这是任何奖项都无法描述的伟大成就。她著作等身且开创了多个新的数学流派,她的名字注定被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和记者聊到了一些近年来的研究方向,和对业内热点的一些观点及看法。
结束专业方面的论述后,记者又和她聊起了一些轻松的话题。
“在称谓方面,您似乎并不介意大家称呼您为‘女数学家’。”记者说,“很多学者不喜欢这样,至少据我了解,您的老师voisin女士就对此比较反感。”
“是的,她是反感的,她曾和我聊过她当年获得邵逸夫奖时的担忧,她很担心自己是因为女性身份才获得的奖项。她也反感媒体提到她的时候总强调性别,而不谈及具体的工作。她跟我讲,当她获得阿贝尔奖时,新闻报道里唯一的提到的,就是她是女性。”岑韵回忆。
“那您为什么不对此反感呢?”记者问。
“怎么说好呢,我和她的成长经历不太一样。我出生在一个普遍认为女性不适合从事理工科研究的环境里。那是八十多年前,您知道吗,那时候,女性科研者虽然获得了业内的认可,但依旧很容易遭到社会的歧视。我毫不掩饰地讲,我自己也曾深受其害。所以我认为我‘女数学家’的身份并非毫无意义,在当下,这些荒唐的理论并没有消失,它还广泛存在于很多国家的里,我希望这些地方的女性能够因为我的存在而受到鼓舞。鼓舞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它能带来启示和巨大的能量。”
谈到这里,岑韵特别地停顿了一下,她说希望在报道的时候,能把这一段做个总结,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这是非常重要事情,比我的学术观点更加重要,”她又强调了一遍,“我曾接受鼓舞,所以我希望能把这份鼓舞也传递出去,传递给年轻的学者,也传递给每一位正身陷困惑的女性。我希望她们知道,我们不需要任何人赋予勇气或者力量,这本就是我们自身拥有的东西。”
“您要谈到您的太太了吗?”记者笑着说道,“您谈到鼓舞的时候,总会谈到她,她也是一位杰出的女性!如今距离她离开政坛已经超过三十年了,她曾经倡导的政策和理念依旧深刻地影响着今天的世界格局。”
大家对她的太太也非常感兴趣,可惜她比岑韵女士更加低调!退休后就不再接受任何形式地采访了。
“哈哈哈,我喜欢谈她,她是我人生的重要伴侣,比起我的研究经历,我认为她的故事更加精彩。刚才和您谈到鼓舞,我想在这一生中,持续鼓舞我的那个人就是她。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她,我的一生会怎样。我也许还是会来研究数学,但绝不是现在开朗豁达的状态,我……”
采访到这里的时候,安秘书过来打断了一下,她说吃药和休息的时间到了,下午岑韵院士还有工作安排,明天上午的这个时候会再安排采访的下半场。
“哈哈哈……”但是岑韵院士只要谈到她太太就有点停不下来,她恋恋不舍地吃着最后一片饼干,“……前几年的时候,我曾劝她写本回忆录。我跟她说:中国人、美国人、欧洲人都喜欢你,你的书销量一定惊人!很遗憾,她当时没有接受我的建议,她现在……好吧,好吧,明天见,等您明天来了,我再和您谈谈和她有关的,有趣的事情。”
安秘书对她做了个‘结束’的手势,把药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她爽朗的笑声中,记者、工作人员们和她握手暂别,客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这时,十点钟的钟声敲响了。
楼上,结束工作的岑珺然护士看到眼前的老人突然结束沉思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眼前的年轻女孩,好像已经将她是谁,是来做什么的给忘了。
她似乎也对自己的现状很无奈,所以她抱歉地对她笑了笑,绕过了她,走到衣帽架前拿起了外套和帽子。
她要下楼吗?不坐电梯吗?岑珺然赶紧走过来,想要搀扶她。结果她的身体竟然还很灵便!自己扶着楼梯的扶手就走了下去。
十点,散步的时间到了。
下楼梯的时候,安秘书已经帮岑韵整理好了外套,看到她走来,就转身帮她把纽扣扣起来。
眼前的小几上,柜子上,桌子上到处都放着相片,相框里播放着她们青年的、中年的各种时光。有获奖的留念,有新闻的剪影,有旅行的片段……她静静地看着它们,希望能从这些画面中想起些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她只是伸手夺过岑韵手上的饼干,又把它递给了安秘书。
“您又在偷吃!”安秘书没收饼干。
岑韵无奈笑笑:动作太慢,唉,又被你发现了。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花园的雪也已经扫净,岑韵伸出手和她相握,她们相互搀扶着来到院子里。
她们俩,一个九十六,一个九十四,一位腿脚不便,一位记忆不清。
江栎川迟疑地看着小花园里的小径——这条她每天都会走的路,只是今天的路对来她来说又变成了新的。
岑韵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挽住了她的胳膊,她为她引路:没关系,我认得,走吧!
这时,篱笆外面,下课的音乐响起,年轻的大学生们离开了教学楼,他们从院前的小路走过,朝气蓬勃。
这是寒假前的最后几个课时,大家讨论着应试的各种事情,没人注意到这两位散步的耄耋老人。
看着他们年轻的身影,岑韵感慨:一转眼就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们青春的模样好像就还在昨天,她的记忆一点都没有模糊,她甚至能想起最初见她的那个时点,她甚至能记得自己在图书馆的窗下守望的她的侧影!
她知道她的伴侣已经把这些都忘了,她总是抱着相册,抱着以前她们共同收藏的纪念品陷入长久的回忆。可惜她的身体好像到了极限,无法再继续承受这么长的岁月。
她的智力没有问题,但她忘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这几个月,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算你叫她,她也不会回应了。
那为什么还想继续活着?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坚持动这次的心脏手术!
手术成功了。
为她动心脏手术的医生跟岑韵说:她已经九十四岁了,但她的心脏竟然跳动得那么有力!
岑韵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看向她已经衰老的容颜,她看到她依旧的明亮的双眼,她搀扶自己的手握的那么紧!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她在这世间还放不下的眷恋。
‘傻瓜,谢谢你,你已经陪伴了我这么久,如果你实在是累了,你就离开吧。离开吧,没关系。’
她不会,她承诺过要照顾她一辈子。承诺是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她弯下腰,如昨日般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哈哈哈!”岑韵被她的亲吻逗笑,她迟缓地转过身来,任由她细心地为她整理围巾,任由她帮她整好被风吹乱的鬓发。
“……”她看着她执拗的模样,“……”
她也微笑起来。
岑韵。
她把她拉进怀里。
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说话的她喃喃地动了动嘴唇。
她会忘了一切,但决不会忘记她的名字。
你是我的爱人。
“岑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