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熬了太久的夜,眼底泛红如带着血气,两人对视的瞬间,魏长黎清晰地感觉到云揭还没有从之前的状态里调整过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一刹那杀意,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某个和他相似的人。
但那种感觉快得只有一瞬,云揭的神情很快变得沉静,紧紧绷起的肩线放松下去,对魏长黎道了声“早”。
“早。”魏长黎打过招呼,将自己手里的粥放在桌面上,转身进厨房又盛了两碗。
三人对坐。
云揭简直像兽,狼吞虎咽地干完一碗粥后,自己又拐进厨房盛了一碗。
颜序和魏长黎面面相觑,魏长黎担心厨房里的粥不够,又从储物柜里翻出两包之前颜与梵带过来的藕粉。
第三碗见底,云揭和鬼没什么差别的脸色总算有了一点血色,他又灌了一壶茶水,总算从一种伤痕累累的、近乎野蛮的原始状态回归,如灵魂入窍。
“十四天前,我们在翟幄那里捕捉到了魏长钧所在的那艘渡轮的坐标,”云揭语气平直,直切重点,“经卫星云图初步定位后,宁城警司署牵头与‘垂纶’特殊侦查小组联合,迅速向国际警司署申请红色通缉令,在获得当地海警支持后,立即执行跨境任务。”
魏长黎无声坐直了身体。
“那个坐标非常有用……甚至是精准。我们在任务下达的第22个小时到达那片海域,目标船只拒停,我们只能制定计划强制登船。”
云揭的表情有些古怪,看似锋利也并不尖锐,看似沉静也并不平和,细看之下,又有至深的愤怒与无力裹挟着一寸残忍的悲伤。
魏长黎天生对人的表情细节以及情绪很敏感,不知感知到什么,他手腕处飞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
“从火力逼停到先遣部队潜入,计划刚开始进行得很顺利。”云揭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颜序看着他,又给他添了点茶,停顿一下,又给了他两粒已经没收的薄荷糖。
云揭如上瘾一般将糖塞入口中,凛冽的清凉搭配着微苦的后调,他深呼吸,甘洌的薄荷香气自喉咙向上抵达大脑,将混沌的神经吊起一线清明。
他说:“在绝大多数抓捕人员登船搜捕后,那艘船自爆了。”
魏长黎耳畔“嗡”一声。
云揭已经很难回忆当时的场景,他当时在直升机上进行指挥,只记得时间定格在某个时刻,一切都变得抽象与寂静,浩瀚深邃的海面呈现一种近乎于黑的蓝色,连血液的蔓延都无法看清。
扑面而来的热气剥夺了他的一切知觉,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只能看见无尽的、漂泊在海面上的残骸。
在一段冗长、空气都被抽空的沉默过后,云揭动了动嘴唇:“我方损失惨重。”
魏长黎身体猛然一晃,他的手指无声扣进桌沿,越攥越紧。
“红鲷在船上,但我们在清理现场的时候没有捕捞到他,我们推断他离爆炸点过近,成为了那些无法辨认的残肢的一部分。”
魏长黎颤抖起来,思绪忽然变得很空,手指深陷在桌下,毫无意识地与桌面对抗着,已经有些出血。
颜序及时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交扣。
云揭喘了口气:“但三天后,‘垂纶’幸存成员在距离事发地点420海里的地方收到了加密信号。”
“你是说……”魏长黎的眼瞳略微压紧。
云揭沉声道:“魏长钧在炸船前和几名亲信潜水出逃,游到安全距离才远程引爆船只,红鲷最早发现了他的行踪,并一直尾行他们。在魏长钧与接应船只接头的时候,他凭借潜水服的伪装替换了一名亲信。”
魏长黎呼吸简直要停止了。
“所以,我方虽然损失惨重,但横跨一年有余、地狱一般的追捕结束了。”
云揭眼中有泪光闪动,他一字一顿道:
“魏长钧被捕了。”
“……”
被捕了。
那个臭名昭著、满手献血、不惜以胞弟为工具、以收集世间无数的恶为乐的魏长钧,被捕了。
魏长黎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他并不感觉到轻松。因在抓捕行动上牺牲与重伤的人,因被无辜伤害的受害者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他感到沉重。
他的血在颤栗,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剥离,有什么如胚芽一般在他身体中种下了。
一阵秋风吹来,轻盈地撞击在窗棂上,又忽然喧嚣起来,“哗啦”吹落几片叶子。
魏长黎扭头去看。
·
“咔嚓——”
一声几乎被吞没的钝响,冰冷的锁舌与卡槽异体分离。
宁城看守所会见区的门从外拉开,魏长黎在警卫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这个房间很亮,光白得几乎刺眼,打在紧仄的墙壁上,又穿透一个竖格一个竖格的铁窗,折射着沁骨的冷。
在不见天日的狭小房间里,魏长黎看见了那个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其实他们也就一年多没见,但魏长黎还是有些认不出他,就连他在地面上投下的死黑的影子,魏长黎都觉得要比平常人的更粘稠些。
魏长钧听见声响,淡淡地掀起眼睛看了一眼,看清来人后,整个人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随后他的身体有一个微妙的变化,他的背脊挺直、肩线舒展、连头也微微扬起,露出一双深邃含笑的眼睛。
牢牢禁锢在魏长钧手腕上的银铐反而凭空成了他腕骨上的装饰品,并未让他看起来狼狈或者柔弱。
他对着魏长黎开口说:“好久不见。”
魏长黎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回应,自己抽开椅子坐下了。
兄弟两人的五官单拎出来并不相似,但在面部骨骼微妙的比例排布下,透过一面玻璃,再穿插几根铁窗,竟给人一种如同照镜的恍惚感。
魏长钧定定地注视着他,似乎要以目光为刃,妄图剖开魏长黎套拢在骨骼上的皮囊,欣赏他畏惧而颤抖的神经——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弟弟始终是个胆怯、懦弱以至于愚蠢的人,他被装在一个所谓良善的、正常人的躯壳中,对魏家没有一丝助力。
可现在好像有什么变化了,魏长钧在对面的那双眼睛里,竟然什么也没看到。
愤怒,忧伤,怨恨,痛苦。
什么也没有。
魏长钧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魏长黎的回应,这个人到这里来,仿佛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毫无意义的一眼。
这简直是在挑衅他的权威。
在近乎凝滞的氛围里,这个男人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
“从你出生起,我就在尝试发现你的优点,并因此非常苦恼……”
魏长钧的声线低沉而华丽,像毒蛇吐信一样舔过人的耳廓,让人联想到某种阴湿而繁复的花纹。
他说:“后来我听说了眠山社,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看材料,你不知好歹地闯进来,抱住了我的腿,让我陪你玩。”
魏长黎长久地注视着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于是我把你送去身体改造,希望你能变得有用一点……”魏长钧笑了一下,他不能动手腕,就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你那么小,那么脆弱,一只手捏住脖子还会对我傻笑,却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实验室里活了下来,我本来以为你会用什么改善,但你没有。”
魏长钧眼睫垂落成一个温柔的扇形,叹息道:“你只给我带来了麻烦。颜序牵着颜家,颜家又牵着整个宁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得不在那帮道貌岸然的蠢货眼皮底下办事,这简直让我恶心。”
原来儿时的那一次不是绑架。
原来他很早就被魏家放弃了。
魏长钧的声音落在耳朵里,魏长黎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以一生为单位的,最大的幸运。
见他的表情仍然没有一丝变化,魏长钧的脸上闪过一瞬切片似的冰冷与阴狠。
男人的声线出现了波动:“你应该引以为傲的,你出生在魏家,我们拥有不同于其他蝼蚁的过人之处,你应该引以为傲的。”
魏长黎觉察到眼前的人的目光变得锐利,但他并不在意,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魏长钧:“这个世界是巨大的承载体,有无数财富在其中流动,你看每天有多少楼层高高拔起,像一柄黄金打造的剑直冲云霄——而攀附在这些财富上吸血的小虫子,就是那些所谓的普通人。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男人脸上所有的五官都被傲慢与狂热包裹,看起来竟有些扭曲,他对着木头一样的魏长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长黎?我们是比他们更高维的存在,我们天生就应该把他们踩在脚下,像掸落一抹灰一样把他们从一柄柄黄金剑上抹下来……你明白吗魏长黎?你听明白了吗!”
魏长钧那张冷峻的脸上忽然涌现出几分病气,脸上的表情几乎要用恐怖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