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背靠着车轮,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对着道路前头起烟的方向开了个摄像:“两车相撞导致后边连环撞,还有人没救出来,谁去救一下啊……”
“这……”前边一辆红车的司机犹豫着,“能救吗,会不会爆炸啊?”
咔哒。
一只苍白的手压在门把手上。
宋秋辞呛咳着,走下车去。
不行,得透透气。
刚才那阵漂移漂得太猛,晕得他险些想把肺吐出来。
降下的车窗传来车内响的震天的音乐声。
主驾驶位的车门被甩上,沈晴野几步走到他身边,扣着他的肩,将他按向自己怀里。
“没事了。”沈晴野的声线还有些不稳,“别怕啊,乖,已经没事了。”
“救命……”
“救救我!”
一道嘶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层叠的车影背后响起。
黑烟缓缓升入苍穹,变形的车门边,一只染血的手曲着五指,向人群的方向不断挥手。
空气里弥漫着烟尘与汽油的味道。
“妈的,救命啊。”
“救救我。”
沈晴野怀里,宋秋辞的脸色越来越白,男生的肩膀颤抖着。
沈晴野几乎产生了一种自己搂着一片落叶的错觉,稍一用力,就怕把人弄伤压碎。
“哥们,前面什么时候撞的?”沈晴野转头问。
“啊?大概一分钟前?就刚刚的事儿,不然我怎么会反应不过来呢。”卡车司机讪讪道,“已经报警了,还在路上呢。”
“一分钟……”沈晴野远远地,隔着车间的缝隙,望向几乎看不出原来形状的轿车,“艹……”
都起烟了,这车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救命……”
“救我啊!我把钱都给你们……啊……”
被困在车内的中年男人还在呼救。
“哇啊啊啊——”有小孩的哭声从前方传来。
“不救我也行,救救我孩子,车上有孩子……”男人哭喊。
宋秋辞攥着沈晴野衣袖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哈哈哈哈哈,多管闲事,他救了罪犯哎!”
“倒霉孩子,让那傻逼死在火里就是最好的下场,非得干涉人家因果。”
“有点本事就想卖弄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张张五官模糊的脸,张开闭合的嘴,戏谑的语调,一瞬间出现在耳畔。
沈晴野嗤了声。
宋秋辞的指尖倏地攥紧,颤抖着,朝前方踉跄了半步。
记忆像潮水,几乎在一瞬间要将他淹没,让他喘不上气——
“谁来……救救我……”
“谁都可以……救救我……”
隔着遥远的时光,一道瘦弱的少年身影,残喘着,望向整个人间上空的辽远天穹。
横七竖八,轿车、卡车、suv停得几乎没有空隙。
“回来,你去什么,帮我盯着那边的车,乖,给你看轻功。”一只手掌拍在他胸口,将他推到匝道边。
沈晴野深吸了一口气,敛下眸光中的情绪,脖颈稍偏,一扬手,扯落了领带。
黑色布料松松垮垮地落在宋秋辞的手腕上,被打了个结,一段冰凉触感。
“别怕,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听见沈晴野说。
宋秋辞错愕抬头,呼救声、吵嚷声、风声在耳畔连成一片,都不及车内未来得及关上的音乐清晰入耳——
"i see your monsters i see your pain.(我明白你的恐惧和痛苦)"[1]
“tell me your problem i'll chase them away.”(让我分担你的忧虑,我会安抚好你)
一道穿着黑西装的身影后退几步,单脚踏地,助跑半步,跃上最近处的车顶。
沈晴野侧身蹬在卡车车门,再跳上一辆小车撞瘪的车前盖,三两步冲向撞车现场。
“沈晴野……!”宋秋辞只怔了一瞬,他往前冲了几步,被车挡住。
他眨了下眼睛,大脑极快开机。
他从相机包里取了相机,秒换长焦镜头,卡着车的缝隙,将焦距拉得极近。
长焦镜头暂时代替了望远镜,现场画面极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镜头一点点移动。
撞扁的车头、扭曲的车窗、彻底看不出形状的车门、冒烟的轮胎以及天窗——
“咳,沈晴野——”宋秋辞冲前方喊,“轿车上的人已经被救了,看suv,按这种侧翻损毁度,车门应该是卡死了,强开车门是浪费时间,你用钥匙把天窗砸开,后边应该卡了一个人,在儿童座椅上……”
话音刚落,一路踩着车跃入第一现场的沈晴野脱了西装,一圈圈绕在右手上,对着suv的天窗边角就是一拳、两拳。
哗啦啦——
玻璃碎裂。
孩子的哭声响亮。
"when i see your monsters i'll stand there so brave."(当我看到隐藏于你心底的恶魔我会为你挺身而出)
"and chase them all away.”(让他们彻底消失)[1]
“先、先救我孩子。”前座上,中年男人声音嘶哑,“求你先看看孩子。”
沈晴野毫不犹豫,俯身下去,抱出个浑身是血的孩子。
宋秋辞放下相机,扔回副驾驶位,贴着两辆车的缝隙艰难地钻过去,后视镜抵在腰,划得他生疼。
“救人!救人!”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在紧急事件中,旁观的个体,极大可能因为他人在场,弱化自身施救的责任,我很抱歉。】
许久许久之前,在医院灰白的天花板下,有人和宋秋辞这么说。
白车司机放下手机,冲了上去。
【我们将这个现象称之为,集体责任扩散效应,也叫……旁观者效应。】
记忆中,医生说。
【打破它方法之一是……敢为人先者。】
卡车司机挠挠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几步蹬上车厢,从一筐筐土豆间翻出个铁棍:“我这儿有工具,递一下!”
“我有纱布!”
“我这有刀,用得上吗!”
“快点快点。”
越来越多的后车打开门,站了出来。
“如果司机有意识,让司机先熄火!”宋秋辞冲远处喊。
几个冲上前的司机,从宋秋辞手里接过小孩,奔跑着往路边冲。
“喂,哥们,有意识吗?”沈晴野敲了敲驾驶位车窗,“熄火。”
“不行……”中年人艰难地抬头,“腿卡住了,做不……”
他愣在了原地。
沈晴野很轻地啧了声:“是你?”
黄宙文,狼狈地趴在车内,隔着破碎的车窗,看向窗外的沈晴野。
这座城市的深秋,已经要结束了。
城郊悄然吹起的冬风,吹动沈晴野衬衫染血的衣角,颀长身形被黄昏天光拉长。
“哈哈,那个管闲事的小孩,以后都不会干这种事了吧?”
“救了罪犯,活该!”
“救人前不看看是不是好人吗?”
“欢迎关注我们,给您带来另类视角的现场报道。”
“——云行乐报,报道人,黄宙文。”
戏谑声、嘲弄声、风凉话声,渐渐远去了。
13岁的沈晴野叼着烟,戴着墨镜,跨上摩托。
引擎爆鸣,一路招摇过城市的大街小巷。
15年后,沈晴野出入商圈,对侠肝义胆付之一笑,周旋于名利场上的左右逢迎。
直至某日午后,他无聊间,撑着脑袋忍着睡意,翻开一本断更已久的作品——
[“我不想管这人间已经烂到了什么地步。”宋冰坐在崖上,远望人间,“世人蝇营狗苟、颠倒黑白、坑蒙拐骗、忘恩负义,那都与我无关。”]
[“我只知道、也只做一件事。”少年衣角被狂风吹起,他说——]
[“虽千万人,吾往矣。”]
文字中死,文学中生。
沈晴野转身退了一步,车内,黄宙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沈晴野半身倒挂进车内,一根铁棍抵在方向盘上方,将方向盘猛地往前一抬。
“黄大记者。”沈晴野声音懒散,半点不喘,“劳烦你,高抬一下贵脚,试着动一动,我没多少耐心救你,也不想管你疼不疼。”
热血早散了。
他只是想着哄哄,那个曾经在广袤人间深处哭泣的渺小灵魂。
铁棍一下下地,重砸向驾驶座。
滋滋——
车后盖处传来异响。
“沈晴野!”宋秋辞的睫毛一颤,眼瞳骤然紧缩,“后边有火苗。”
卡车司机拉了他一把,让他跨过了又一道障碍。
“走走走!帅哥别救了,来不及了!”有人冲沈晴野喊。
火苗瞬间变大,有了冲天之势。
”马上。”沈晴野应了声,声音沉冷,“别过来哈。”
卡死的驾驶位终于被敲开一个缝隙。
短短一秒,沈晴野丢开铁棍,倒挂在suv车顶,脚尖卡着破碎的车窗,双手如铁钳般卡在黄宙文腋下,腰腹爆发恐怖力道,将人从车座上一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