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早饭了吗?前面有卖烤包子的,闻着好香,我们去吃一点。”
他忍着声音里哭过的哽咽,“那个郎中虽然没医德,但是实诚,之前那些人都没说实话。金石之毒,我记下了,一会我们去下一家……”
燕昭被他牵着往前走,心底复杂之余又有点新鲜。
头一回,缓和氛围和规划安排都不需要她来做,尤其他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镇定又释然,鼻尖眼尾却还带着哭过的红,模样倔强又可怜,看着让人心口胀疼又发软。
也是头一回,她产生了些陌生的情绪,像委屈,更像是疑惑,甚至想抓着谁质问一句——
为何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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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
三天里,有人满城穿梭,苦苦找一个解法;有人待在军营,艰难树立着威严;有人守在角落,观察出现的每一个身影。
有人急了。
晚膳后,燕昭正和邓勿怜讨论着她督查军务的进度,不远虞白趴在桌边理着他这几日来收获的信息,房门被人敲响。
是常乐,守夜到一半,他身上还裹着寒霜:“家主,在外头发现了个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经过了好几次。是直接按下,还是……”
燕昭毫不犹豫:“绑了带过来,不要伤着,我有话要问。”
常乐应声离开,燕昭想起什么似的望向虞白,果然发现他没再研究那手记了,正抿着唇欲言又止看着她。
“你害怕?”燕昭看到他眼底的闪烁,“我们人多,不用担心。实在怕的话就过来,靠我近一点。”
“不是很……”虞白推拒的话说到一半,燕昭朝他伸出手,他两腿自己就迈过去了,紧挨着人坐下。
旁边邓勿怜看了看又摸摸下巴,琢磨着是继续说边庭军务的事还是先回避一下,就听见窗外黑夜里一声惊叫,接着一小阵骚乱,不久房门再次被敲响。
一个五花大绑着的身影被押进来,房内三人心神紧绷提防着,然而看清的下一瞬,提防变成了惊讶。
“这么小?!”邓勿怜第一个惊呼出声,“没抓错人吧?她看着也就……”
燕昭也怔了一瞬,虽事先有所猜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年轻女孩。
“没抓错!就是她一路混在商队里,让人以为她是商户的孩子。”常乐握拳压着女孩肩膀,快速报告着:“她两手都有茧,是练过功夫的,身形和脚的尺寸站在那个平台上藏身正好。她身上也搜出了武器,还有前几日传信的飞刀。”
说着他另一只手拿出一张纸,“这是今日的信,她还没来得及传。”
常乐正要把信给燕昭递去,谁料力道一卸,压跪在地上的女孩猛地挣开他的手,朝房中坐着的那三人扑了过去。
顿时房中一阵骚乱,一旁守着的护卫上前护驾,还没卸刀的邓勿怜也推刀出鞘,常乐也惊呼一声追过去,却见那女孩看也没看显然身份最重的燕昭,而是正正扑到了虞白身前。
电光火石的瞬间,常乐心想她不会是想抓个看起来好欺负的做人质吧。
可满屋里就虞小公子动手最利落干净啊。
也挺好,这样收拾起来不会惊动客栈掌柜……
下一瞬,就看见那女孩在虞白身前扑通一跪,被绑在身侧的手挣扎着揪住他衣角,用不甚标准的官话大喊:
“你帮我求求情啊!我没有要伤人,我真的没有坏心,我知道你心善,你帮我求求情……”
虞白吓得都站起来了。
想躲又被拽住了,想摸腰间的小银刀,对方好像又没有恶意,慌乱之中他看向燕昭:“我不认识她。”
“不不不,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救了我额尼!”
女孩身形清瘦,力量却极大,和拉拽她的护卫较着劲,一点没耽误喊。几个护卫顾忌着燕昭要问话没敢用刀,又瞧着她年纪小又是女孩,没真下重手。
混乱中,陌生的词和信纸上的字一同冲入燕昭大脑,她拧眉问邓勿怜:“额尼?”
“姥姥。”
燕昭一怔,再次看向手中的纸。和“来库卓见我”几个字一同在眼前闪现的,是那个受伤老妪的身影。
一瞬间,许多疑问都串了起来。
她拇指一弹推掉刀鞘,雪亮的匕首抵在女孩颈间,“解释清楚。”
又看向攥在虞白衣角的手,“撒开。”
她精心搭的这一身漂亮得很,都快叫扯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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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叫阿赊努里,没有汉名。
邓勿怜从旁解释,“阿赊”大概是阿赊越部每个人的姓,“努里”是“光”的意思。
一路上跟着的都是她,在客栈外观察的是她,藏在雪地里放箭的是她,到凉州第一晚飞刀传信的是她,在山里采药受伤的老妪是她额尼。
简单答完几问,努里被带到隔壁房间关着了。
邓勿怜一直在惊讶,现在才有空感叹:“难道阿赊越部落拓到这种地步,派老人小孩出来做事也就算了,还都是女……”
说着她猛然一顿,和旁边燕昭对视了眼,像是才意识到她们也是女人。
年幼时候她进校场,也因性别而被质疑过,只因母亲身为猛将,没人敢说什么罢了。甚至直到今天,在凉州军营,一手提着刀、一手拿着陛下手敕,也还是会捕捉到角落里戏谑或不服的视线。
不久前她还讨厌那样的质疑,现在她竟也下意识地质疑起来。邓勿怜足足愣了好一会。
“别小看她们。”燕昭接着她的卡壳说下去,“当年十六部几乎全灭,只有阿赊越部几乎全身而退,就是因为她们全是女兵,敏锐、小心、没中计,撤得也有序。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没人和你说吗?”
燕昭正想着别的,说话没太注意。
虞白在旁边紧张地攥着手,心想不是说那位郡主双亲都陨于那一战吗,谁回来和她说,有点怕她俩打起来。
想了想,他小声转开话题:“那,我们还去库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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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一小队人离开凉州城,再次向西。
努里会说官话,邓勿怜就没跟着。努里两手还被麻绳绑着,凌乱地盘坐在车厢地上,磕磕巴巴答燕昭的问题:
“是啊,一直是我跟着。不不不比那还早,你们刚进陇右,我就跟着啦。”
“试探?不不不不是试探,是考验嘛。考验你有没有敏锐、有没有勇气、有没有良心。”
说着,她晒得微黑的脸庞稍稍皱了起来,有些苦恼——
救了额尼,但没有带上额尼;却也没有把额尼丢在山里,而是欺骗别人带上了额尼。这到底算不算善良呢……
没等努里想明白,下一个问题就来到了:“谁要考验我?”
“神女。”
“神女是谁?”
“神女就是神女啊。”
努里答得坦然,甚至带着些疑惑,仿佛她问的是“天空是什么”。
燕昭微拢起眉,正要追问,却听努里一声大喊:“不不不,不要走这条路!”
马车刚驶进一个路口,前方是一条宽阔平整的道路,甚至没覆多少雪,努里却大惊失色,像是前头有狼一般。燕昭瞥了眼舆图,接着拔刀出来:“别耍花招。”
努里依旧一问就答:“我没有花招。那个路线图是假的,如果有人照着这个图带兵过来,就会掉进大坑里死掉的。我们自己人知道对的路,客人来了,也会有人指路。这是神女的第五个考验。”
说着她往外看了眼:“不不不,再往前真的要死掉了!”
马车急忙停了,慢慢倒退出去,依着努里的指引,走上另一条不显眼的小路。仔细观察才发现,这条路才有隐约人迹,方才那条因为过于平坦,反而有些超出现实。
燕昭手中的刀没收:“那刚才为什么没有人指路?不是你们的‘神女’两次邀请我来的吗?”
“原本是该我等在这里,”努里一脸坦荡,“可我被你们抓在车上了呀。”
燕昭竟有些答不上来。
所以说就算没有带兵过来,若她心狠把这个信使杀了,也一样会走上错路。怪不得这也是考验。
小道狭窄,但却没什么大的阻碍。马车缓缓向前,颠簸中,燕昭很快又意识到一件不对。
这次她没用刀,直接问:“你说第五个考验,可这一路上只有四个。”
“还有一个是什么?”
努里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车就停了。
燕昭下了车,手一直按在腰间刀上。眼前是个陌生的村落,女人们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敌意,没有武器,也没有人说话,就停下手中的事,用眼睛打量她。
努里喊她往前走,燕昭迈步跟了上去。她心口有种奇怪的感觉,甚至忘了追问刚才的问题。
她被带到小村最大的一间屋子前,努里朝门内喊了句她听不懂的话,接着转头说神女在等你。
燕昭知道她该观察一下周围的,甚至该用刀逼着努里去开门,以防里头有埋伏;但心口那股奇怪的涌动催着她,她鬼使神差就走上前,伸出手,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