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穿过闹市,引起众人纷纷侧目,估计现在就有人琢磨着告到京兆尹,告个闹市纵马之罪。罪魁祸首面色阴沉,他低下头,声音却出奇地低沉温柔。
“蕊儿,哪里不舒服,你说出来。”
“别怕,我在。”
他耐心哄道,颜雪蕊动了动唇,没有应声。手指反复搅弄蹂躏他的衣袖。过了一会儿,她把小脸埋在顾衍怀中,任凭顾衍怎么唤都没反应。
这是生他的气?
没事就好。顾衍心下稍安,抬掌轻抚摸她的脊背,一路无言回到皇宫。
……
长乐宫自然是一番兵荒马乱,太医轮流搭脉,跪了一地也找不出长乐殿下的病症,最后在顾衍阴沉的眸光下,开了两幅安神静气的药方,等消停下来,已经夜色深深,长乐宫灯火通明,在烛光的照耀下,连廊柱上雕刻的凤凰纹路都流淌着暖黄的光。
颜雪蕊恹恹垂着眼眸,半躺在榻上。顾衍把窗子关严实,他走到榻前,他的身影高大颀长,把颜雪蕊的纤细的身躯完全笼罩,给人一种压迫感。
“蕊儿——”
他抬起手掌抚向她的脸颊,颜雪蕊如受惊的鸟雀一样偏过头,金钗上的流苏在她的鬓角颤动。
下一瞬,顾衍便扣住她的下颌,指腹间的力不容抗拒地把她的脸转过来,迫使她的抬头撞上他的目光。
“你不愿意,大可于我细说。”
顾衍微蹙剑眉,太医们异口同声,他也逐寸肌肤细细检查了一遍,她没有受伤。既然身子无碍,那就是心里有事。
他回忆起两人方才谈论的话题,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合婚礼再办一遍,她害羞,不肯为他穿嫁衣。
就因为这,一句话也不回,和他闹这么久?
顾衍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颜雪蕊,颜雪蕊被他钳制着下颌,她低垂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这副模样,在外杀伐果断的顾衍也被磨的没脾气,他气笑了,“就这么不愿意?”
他以为,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顾衍如今有依仗,脾性不似从前那般强硬,他深呼一口气,放开她,屈指拔下她鬓角的金簪。
“我方才心急了。”
如瀑的乌发散落,他的掌心从中穿过,带着薄茧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引起她的颤栗。
顾衍语气温和,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再想想。”
即使表象再温柔,他说的是“再想想”,而不是“算了”,颜雪蕊太了解他了,除却外头裹着的这层糖衣,顾衍还是他,骨子里的阴狠暴戾。
他从未变过。
颜雪蕊忽然开口,轻声道:“我曾经,也……也绣过嫁衣。”
青梅竹马的表哥,看着她都会脸红,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那样腼腆,她还曾笑言,他该去武馆学拳脚功夫,添些英武之风。
年少不知愁。
母亲希望她嫁一个知根知底儿的好人家,女儿家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当时太小,不懂情爱。知许表哥来颜府提亲时,他涨红着脸,道:“蕊表妹,我……我心悦你。”
“日后你嫁我为妻,我定对你好,护你周全。纵然……纵以性命相护,亦无怨无悔。”
颜雪蕊小小年纪貌美伶俐,但她心思深,自小便知爹娘疼爱雪芳更甚,在雪芳面前,她永远排第二。
她要全心全意的爱意。白净腼腆的少年直白而热烈的示爱,让颜雪蕊的心怦然跳动,那一刻,她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让她觅得良缘。
在绣那身嫁衣时,她总会想起他提亲的时候,唇角扬起笑意。那身嫁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缝,在成婚前夜,她把它铺陈在床榻上,珍视地反复摩挲。
也是在这一夜,顾衍在这上面,要了她。
……
颜雪蕊很少去深想过去的事,她那么聪明,在想起遇到的乞儿是窈儿时,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还是没有放过表哥。当年表哥那句话,竟一语成谶。
颜雪蕊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面对顾衍,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她要怎么办?杀人偿命?于公,她和稚奴都要仰仗依靠他,于私,他是她三个孩子的生父。
抛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颜雪蕊不能再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恨他。
她恨他,也爱他。
可是表哥又这么无辜,把她的心反复熬煎,钝钝地痛。
顾衍不知道颜雪蕊内心的痛苦挣扎,他眸光一闪,显然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干的坏事。
他说闹什么呢,原来是为这桩事。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别气着身子。”
他把她拥在怀中,温声轻哄,和当年阴沉冰冷的贵公子判若两人。
顾衍笑道:“你还说我记仇,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记得。”
“可往事不可重来。你想出气……要不,我拿条马鞭来,你尽情报复回来?”
要是区区几鞭子能让她消气,顾衍觉得值当。
颜雪蕊双眸怔愣,声音有气无力,“你也不怕我一时失手,害你性命。”
顾衍闻言闷声低笑,胸口随着笑意一下下轻震。
他道:“你若真想要我的命,我给你。”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漫不经心的玩味,似乎在开玩笑,颜雪蕊终于肯正眼看他,他天生一双丹凤眼,眼瞳深邃,显得那样认真。
两人目光对视,颜雪蕊似被烫到似的,睫毛簌簌抖动,垂下眉目。
她瓮声道:“你明知道不可能。”
顾衍笑了,道:“怎么不可能?蕊儿,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我这个太傅,做得可还称职?”
他不想她太辛苦,累着身子。顾衍一开始只是逗她开心,带着些红袖添香的轻薄狎弄,顺带在书房里,别有一番禁忌的韵味。但她执着好学,认真刻苦,有时候榻上累得几乎昏迷,还惦记着工部的水渠没修好。
他淡淡道:“你比太子聪颖,我教了他十几年,于你,我倾囊相授。八年,或者五年,你或许就能独挡一面。”
“那时候稚奴还小,你便是当之无愧的摄政长公主,怎么处置我,不是随你?”
他抬起手掌,修长的手指一颗颗解开颜雪蕊胸前的襟扣,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缎小衣,他的指腹贴上她后肩的印迹。
□*□
顾衍道:“成王败寇,你到时候如何对我,我都不怨你。”
在刺下独属于他的痕迹的时候,她说她恨他。
他回她,他知道。
他依旧会这么做。
即使她恨到杀了他,她也一辈子带着他的烙印,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她都逃不掉。
更何况她并不是对他全然无情。
“不过在此之前,蕊儿——”
顾衍摇头轻笑,他剥掉她衣裳,两人相拥裹在锦被里,肌肤紧贴。他的腿抵在她的腿弯处,紧实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你还是乖乖听我的为好。”
“现在闭眼,休息。”
……
今天顾衍放过她,不过其实就算他想做点儿什么,颜雪蕊也不会反抗。她太累了,牵连无辜的知许表哥,顾衍该死,她也该死*。
可人对自己总是宽容。她舍不得啊,既舍不得自己,也无法对顾衍下手。即使诚如顾衍所言,她最开始学习政务时有那样的打算,到现在,根本不用等到五年、八年后。
她已经心软了。
颜雪蕊不禁苦笑,顾衍说得对,她该诚实些,承认她的自私与懦弱。她舍不得顾衍,舍不得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今日回侯府,主院她曾经宝贝的花花草草经过一整个冬天依然繁茂,她不在的日子里,它们依然被好好照顾着。
她的长孙即将出世,她的女儿要出嫁……她的牵挂太多了,她对不起表哥。
第90章 第90章我心口疼
颜雪蕊沉默不言,不过对于顾衍这种多年习武的高手,更是熟悉她的枕边人,从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中,顾衍知道她没有睡着。
他屈膝下榻,把殿里明亮的蜡烛吹灭,她怕黑,留了一盏微弱的烛光。颜雪蕊翻了个身,在昏暗中响起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不困?”
顾衍手臂搭上她的腰身,掌心贴在她单薄的后背轻抚。
“什么都应你,还要我怎么做,蕊儿,你说。”
只要她开口,除却非人力可及之事,他哪样没给她办妥,何须这副忧心肿肿的模样。
颜雪蕊紧咬着唇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她没有办法为表哥报仇,吵一架?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但她清楚顾衍的脾性,再激怒他,说不定再牵连表哥远在扬州的亲眷。
那个义女衷心耿耿,她记得除夕夜那夜她声音含糊,舌头似乎断了,好像说不了话。
已经沦落至此,最好的结果是当做不知道这件事,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