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头过去了,母妃身边的女官,带着他回到母妃的祖籍生活,并且给他改了姓名。
名义上,女官是他的亲姑姑,他的父母双亡,寄养在姑姑家里。
因此,他跟着女官姓燕。
那一年,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背负着血海深仇。
十几岁时,他金榜题名,这才重新回到都城,留在了楚明渊的身边,一心为复国筹谋,从来不会将心思放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这世间的人,他分为两类。一类于他有用,一类于他无用。
可仪贞公主是一个意外。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国寺。
那一年,他二十岁。
她十二岁。
他染了风寒,去了国寺清修,闲来无事便与虚清大师辩经,开释他心里积压的情绪。
那一日傍晚,他带着小沙弥从虚清大师的禅房出来,去往斋堂用膳。恰好经过国寺扩建的地儿,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衣着朴素,乌黑柔顺的头发梳成双丫髻,绑着两根红色的绸带,再无别的装饰。
她挑着一担水,十分吃力地往斋堂的方向走去。
那细小的手臂,还没有她肩上的扁担粗。
只是,个人有个人的命运。
他并未往心里去,只当是一个过客。
自然也不会有怜悯之心。
反倒是一旁的小沙弥,解释小丫头在寺里挑水的缘由:“她是大周来北齐为质的仪贞公主,听说她的兄长病了,求着方丈收留她在寺里干活,给她一口饱饭吃就行了。”
“可是寺里的杂役有外门弟子做,自然也就用不着她。正好寺里扩建,方丈心肠慈悲,便留了她在寺里做一些粗使的活。”
“她瞧着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力气倒是不小,干活不喊累,也不喊脏,比其他山下来寺里干活的壮汉还要卖力。晌午的饭食,她要一碗稀粥,一个馒头。只吃一碗稀粥,留下一个馒头。晚上的饭食,她便拿着两个馒头下山。”
“还是有一日,斋堂里的师兄瞧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上在冒虚汗,靠在山泉池子边上捧水喝。斋堂里的师兄懂一些个岐黄之术,给她把了脉,方才知道那是饿的。”
“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她一日就吃一碗稀粥,剩下的全给她的兄长吃了。师兄可怜她,自那以后就额外多给她一个馒头和一些斋菜。她也不白拿,下山之前会给斋堂挑几担水。”
他并不爱听旁人的闲话。
这一次,大抵是听到“仪贞公主”这几个字,方才听小沙弥讲了一路。
因为宫变之前,父皇与母后十分欣赏大周的孝恩皇后,说她一身戎装平乱定国,卸下一身戎装,亦能扶持大周先帝治理国家,实在是少见的奇女子,所以他对孝恩皇后有了印象。
直到靖安帝与仪贞公主来北齐为质。
探子将这个消息传信给他。
他这才知道大周先帝忌惮孝恩皇后,诛灭了孝恩皇后的九族,并且将她赐死。至于她所出的一双儿女,也被送到北齐为质。
那一刻,他只觉得世事无常。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想法。
“砰”的一声闷响,从身后传过来。
他脚步一顿,转头望过去,只见仪贞公主摔倒在地上,木桶里的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大抵是摔伤了,仪贞公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沙弥惊呼一声:“小施主。”说着,小沙弥急冲冲地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扶着仪贞公主站起来。
一站定,仪贞公主脸色“唰”地白了,膝盖一弯,往地上跪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下意识地抓住仪贞公主的两条手臂,避免她跪在地上加重膝盖上的伤势。等他回过神来时,这才发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心软,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是致命的缺点。
难成大事。
他准备扶着仪贞公主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敏锐地觉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忽然间,他的袖子一沉,低头看去。
只见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带着鼻音轻轻地喊了一声:“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仪贞公主膝盖处的裙子,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显然伤势极为严重。
他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没有再顾及男女之防,打横抱着仪贞公主去了虚清大师的禅房。
虚清大师瞧见他去而复返,微微有些诧异,当看到他怀里的小丫头时,更是惊讶得扬起了眉毛,似乎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有多管闲事的一天。
或许是父皇母后欣赏孝恩皇后,而孝恩皇后的儿女却沦落到敌国为质的处境,与他的命运有些微妙的相似,所以他才出手帮扶了她一把。
这时,小沙弥取来了没有穿过的褐色缦衣。
几个人离开禅房,便于仪贞公主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时,虚清大师提醒他:“鹤清,以仪贞公主的身份,你该少与她接触为宜。”
第563章 这是我的名字
燕鹤清很清楚虚清大师的顾虑,仪贞公主的身份极为敏感,与她接触多了,对他来说总归是个麻烦。
他回道:“今日是个意外。”
虚清大师不再多言。
“师父,我换好衣裳了。”
这时,仪贞公主的声音从禅房内传出来。
二人进了禅房。
仪贞公主瞧见他跟着进来时,一双明亮的眼睛闪过诧异,双手无意识地攥着缦衣,欲言又止。
他意会过来,背转过身去。
忽而,他听到虚清大师开口:“你这孩子,旧伤太严重了,已经发了脓包,怎得不去医治?若是再晚个十天半个月,这一双腿就要残废了。”
闻言,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见她露出来的一双腿布满了淤青,一道道鞭伤结着发黑的血痂,伤口边缘泛着红,隐隐有着溃烂的迹象。
而这不是她腿上最严重的伤势,比起她的两个膝盖,这些伤都算是轻的了。
原本仪贞公主的膝盖肿得高高的,纵横交错着大大小小的伤疤,宛如一件布满裂痕的精美瓷器。
今日一跤摔下去,结痂的伤口裂开,露出了膝盖骨头,看起来格外骇人。
这般严重的伤势,哪怕是躺着什么都不做,都会疼痛难忍。
可她本来就是金枝玉叶,理应过着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生活。
如今她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不仅承受了非人的折磨,还要忍着一身的伤痛做粗活,只为了换一口饭吃。
哪怕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忍耐力,恐怕也比不上她。
仪贞紧紧地抿着嘴唇,没有回答虚清大师的话。
虚清大师给仪贞公主祛除膝盖上的腐肉,又将她双腿的血痂一一挑破清理干净,重新敷上药粉,仔细将伤口包扎起来。
仪贞轻声道谢:“师父,多谢您。”
“你若谢我,便按时换药。”虚清大师已经是古稀之年,早就洞明世事,豁达超脱,此时也对仪贞公主生出了一份不忍之心。“鹤清,你送这孩子回去。”
他转过身去,只见仪贞公主脊背僵直地坐在榻上,汗水洇湿了她鬓角的头发,一双水润明亮的眼睛通红,映衬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整个过程之中,她只有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发出痛苦的声音。
换做是他,也未必比她更能忍。
“寺里没有粗使嬷嬷。”他对仪贞公主解释了一句:“冒犯了。”
他拦腰抱起仪贞,这才发觉她穿的缦衣,已经被疼出来的冷汗浸湿了。
这样一个娇嫩柔弱的小姑娘,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可见她不是第一次受这么严重的伤,显然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他觉察到怀里的人浑身僵硬,隐隐有些排斥他,不禁加快了步子。
忽然间,怀里的人问她:“您送我去哪里?”
他低声回道:“你的伤势极为严重,不宜下地走动。你就住在寺里,方便虚清大师给你换药。”随后,他又说:“至于你皇兄那儿,我派人去照顾他了。”
仪贞公主满脸错愕地看向他,似乎没想到他得知了她的身份,还愿意对她释放善意。
放眼整个北齐,除了国寺的师父们。
燕鹤清是第一个对他们兄妹施以援手的人。
一时间,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有得到回应,拐角到了寮房,将仪贞公主放在床榻上,叮嘱她好好休息,便准备离开。
下一刻,她抓住他的袖子:“您能告诉我,您姓什么吗?”
他一愣,低头望去。
四目相对。
她水润的眸子透着一股子执拗,仿佛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不会松开他的袖子。
他一点一点将袖子从她的手里拽回来,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随后她的脑袋也慢慢低垂,通身散发出一股子失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