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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傩乡纸师 > 第100章
  一个鬼的魂魄下地狱不需要在乎穿什么,这是每个人前世投胎成婴儿前的最后一步,他也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孤魂野鬼放逐在了地狱深处。
  白发鬼面傩戏大将军的红袍像蝴蝶散开在空气中,他身体四周弥漫着戾气太重的鬼身上的阴气,却也近不了真神半步。
  宣婴光着身子,披头散发,一只如血滴子一样的红色耳坠晃来晃去,他双臂撑地,三跪九叩,如当年赤足征战的九黎蚩尤一样上了业火桥,这种真神武君讨伐邪魔的架势让世间小鬼见了反而都要恐惧绕路。
  “三官殿在,罪将宣婴在此。”
  看着这样的宣婴,地府曾经仇恨恐惧着他的冤魂一股脑扑了过来。
  曾经的五路开道神此刻也驱逐黄泉路上的恶鬼们了。
  被各种鬼神攻击,他闭眼忍痛,全是血痕的手微微摊开,那只老是停在他身上保护的蝴蝶的真相呼之欲出了,因为,他掌心正躺了一只化为碎屑的幽冥纸蝶。
  扶桑花簇拥的一只只蝴蝶飞着渡河来找他来了,宣婴一下子听出来是谁,然后他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但它们是与一个黑衣服,长发男子的脚步声一起出现,追着前世今生的忘川河风光浅吻宣婴雪白色的长发。
  宣婴站在那个不断勾走他进行地府拷问的业火桥头。
  无法相信的他回眸了一下,一下子就惊恐不安地张开灰白色的瞳孔。
  沈选在那头,气喘吁吁带着母亲给的救人办法说:“沈宣氏,一个人的你,要往哪里去。”
  宣婴闻言,如重锤敲心,可要不是情况不对,他还真被这个称呼气笑,再还嘴一句:“宣沈氏,你好大胆,大爷一个人惯了,你别想管我。”
  可宣婴现在不完全想拖累这位孑然一身的东岳帝君,也只有他落在身旁疯狂颤抖的双手才知道宣婴下地府的时候,有多怕失去再见沈选的机会。
  他还知道叶教授,小神婆今天必定是和沈选一起下地府来了,因为远处已经传来了另外的脚步声,沈选也示意他往后看,那个伸过来的手像在说,跟我们回家,回绍兴好不好,阿婴,我们的家就在人间。
  宣婴无比挣扎看着沈选清俊的脸庞,好像听见纸扎心脏破了一个大洞的声音,静悄悄的风声,在沈选身上旋转出来世再见的冰冷风雪。
  这时地府的扶桑也好像知道他会来了,一百年来无数次开放的血红色冥之花,又开在他们的头顶上。
  身穿那件邪肆的黑色大氅,沈选看着就脸色苍白很不好看,他的双腿没有停顿一下,一路走来都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跑,又心急如焚地迈过了忘川。
  他的黑色长发飞了出去,从肩头几次掉落的长披风一路拖白骨而行,勾起鬼火阵阵,阴魂不散。
  及殿内抬臂转身,帝君大人走路不带声音的身子完全没有落在了高处不胜寒的司主座椅上,他黑魆魆的冷漠鬼眼只看清楚了宣婴一人准备爬破钱山的样子。
  他一把过来托起了宣婴的胳膊肘,说出了第一句话。
  “起来。”
  他扶着宣婴起来的时候眼神里全是寒冬腊月里的积雪,抱着爱人的时候手却没有卖弄虚虚实实,而是全无保留托着,感觉全世界都只有一个人最重要。
  “为什么要为没做过的事情认罪?”
  “为什么要把一切的错误怪自己?”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自己,你应该配得上一切?”
  “你一直活的那么顶天立地,到今出死入生修成正果,苦忆廿年不该这样被埋没,我说过的,除了天地君亲师,我也只敬你,所以,你不许跪,你给我起来,宣将军,我命令你起来看着你自己。”
  牝山帝君单膝跪地,给来的目光让白发厉鬼仿佛重回初遇。
  这种眼神,何曾不是代表一句相识恨晚,因为这不是蔑视,不是轻视,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是盈盈一笑的平视和爱护。
  他不起来,沈选也不起来,两个人就这么蹲着,沈选嘘寒问暖着他的小厉鬼,即便宣婴的白骨形态是可怖丑陋的,他也要护着这个不人不鬼的恶人鬼魂。
  虽然这个人嘴上还要借题发挥个没完。
  沈选:“是不是因为昨晚……让你又开始讨厌我,我愿意承认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转世而来的私心,也许这就是连累你成神的难关,你恨我也好。”
  “你……给我住口!”
  宣婴立刻吼了沈选一句,他起伏幅度很大的胸膛再也藏不住话:“是!我恨!我恨不得天天守着你这么个讨厌鬼哪里也不去!我恨你总让我过分担心,恨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恨你总把手放在我的心上,我好恨我自己……”
  但他最终还是说不下去了。
  因为宣婴早已经欲哭无泪,千言万语汇聚在眼睛里掉落的一滴滴苦泪。
  他更不懂,这个人何苦把一切耗在自己身上呢?
  他有什么好?
  不!是很烂很烂,像人渣!像疯子!所以他活该被骂作害了那么多人的垃圾!
  宣婴越想越思绪暴怒,抱着脑袋对沈选摇头道。
  “我已经走到这步,你来,我也回不了头,今天全听东岳与帝君……发落吧。”
  事已至此,他的话,就是一个意思,如果我有罪,我也把命还你。
  可宣婴的心更有一种不现实的期待,他在做一个梦,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顶住这场阴司审判,他也能做得到回报前世的一场情。
  除此之外,对审判的结果怎么样,他也早就无所谓了。
  就像那晚他们的交心之言,沈选和他要的很简单,这一人,这一生,两个人的一个家,就足矣。
  沈选却也跪下来,对他摇摇头:“我不替老天做选择,前世愿,今生缘,你的之后在黄泉路那头,不在我们身后的那些回头路。”
  宣婴看向茫茫无际的忘川河:“……还有,以后吗?”
  可他的确犯了错,杀了人……啊。
  雨水打湿的宿命说着继续像潮水般涌来,让他们浑身湿透,在岸边低头拥抱着,心里不再藏着真话。
  但雨慢慢晕染,凉风一吹,也弄得宣婴浑身一抖,面露脆弱无助。
  而那边的事还没解决,冥府也的确在等待证词。
  一时间,冥纸狂舞,鬼棺合拢,数万白骨拉着他要一起陪葬进万人坑做陪葬品。
  沈选不愿看他独自再受苦受难,他干脆一把抱起了宣婴恐怖的白骨鬼魂,两个人共坠苦海,受尽苦痛,一刹那,岩浆覆灭这对痴情人的头顶,可他们紧紧拉在一起的竟硬生生没分开。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里只有皮开肉绽的烧焦气味,天地都在疼的撕心裂肺。
  沈选看着宣婴紧紧地抱着自己再也不说话,他抬起脸部烧烂的皮肤和身体白色骨骼黏连的脖颈,苍白无力的面容竟露出一丝不再怅然的柔情微笑。
  “背着你,过这忘川河,天上下刀片,我也不怕,宣大将军。”
  “冥司在上,任刀山火海倾下,也勿伤我妻阿婴一人。”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最怕疼。
  他的阿婴,绝不能再在他的怀里喊一声疼了。
  第68章
  沈选和宣婴正在遭受全天下最痛苦的阴间酷刑。
  宣婴佝偻着背, 一直在咳嗽,咳得满嘴恶血喷到了沈选的衣服上, 两个人还是背部相贴着下地府伸冤。
  十殿阎罗办不了沈家的案子,他们就只能戴木枷,踩白骨在东岳一个个殿问。
  地府更下一层的大门徐徐开了,沈选驮着悲伤绝望的宣婴冲着那座冥界的收魂棺木走了过去。
  四面的阴兵借道幻象蚕食着他们的魂魄,黏稠鲜红,情况只能用凄惨形容的汗水血水也渗入土壤, 湿润了前方业火罪业墓碑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题字。
  东岳的阴官们在一起看这场人鬼的姻缘宿命,也不得不问不该在这种时候还提宣婴脱罪抱屈的他了。
  “水官, 你又是来帮宣婴的前世来三官殿解脱赦罪的?”
  宣婴的肩膀动了动, 挣扎抬起的一只手想替沈选否认,急切撇清二人干系的表情比沈选的反应也更大,他紧锁眉间凝聚着一团郁浊之气,恨不得告诉每个人,不干沈选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恶毒冷血的他此生贪念人间冷暖,是他大错特错了。
  可沈选非但不放下他,还将宣婴抱在怀中越发紧了,那种把一个白发厉鬼的魂魄向胸前主动胳膊收紧的表情, 是任何人没从他脸上见到过的在乎。
  沈选说:“是,也不是,我来,是因为我深恨不公世情, 想要肃清流毒,这也正是我为何总是站在宣婴身后的理由,从前一百多年,去人间走一趟,一是我和他的关系不普通,二也因为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本身就是神仙因果轮回中的种种魑魅魍魉在作祟,我知道沈家先人是受了无妄之灾,可当时阴曹地府把所有的矛头一律瞄准在了一个“罪人”的身上,这场审判妖魔鬼怪的狂欢却也把多少人间日日发生的残忍剥削忽视了……底层人被迫害,真恶棍倒是逍遥法外,说到底地府能轻松地抓了一只没有仰仗的恶鬼也不是因为鬼神世界有多公平,只是因为这个恶鬼是一心只求死的,他根本不反抗,他说自己罪该万死,这是他足够好欺负,于是谁都来欺负他,是,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