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疼痛和预料的一样, 却并没感到害怕。漆黑的夜空笼罩着他,晚霞映着他过分瑰丽的眉眼。
他莫名地, 明白了皇帝为何有舍弃一切的勇气。
这一刻,他也有了。
突遭变故, 身旁的崔玉响倏然变了脸色。
他看着少年, 手腕失了力气,慌乱地往后躲开,却仍看见了刀上的血迹。
垂目看去, 林春澹背后有鲜血溢出, 染湿了那荷粉色的衣袍。
他亲手做的衣裳。
眉头蹙在一处,他浑身都在颤抖,瞳仁陡然紧缩起来。
幽冷的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不明白啊, 林春澹宁愿去死,也要远离他。是真的不怕死在他手里吗。
疼不疼?少年那么娇气,根本没有受过任何的苦,刀伤可是很痛的。
林春澹,就这么恨他吗?到底恨他什么,到底为什么和他到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是因为林琚吗?
奸臣的思绪纷乱至极,各种想法不断地浮动,精神极尽崩溃的边缘。
任谁也不会相信,一生杀人无数,踩着尸山血海攀登的刽子手,会溃败于这样小小一处皮外伤。
那双狠毒无情的眼瞳被逼得泛红,神情晦暗,眼底像蒙着层大雾一样,看不清楚。
而林春澹看着玉阶下面面相觑的群臣,高呼道:“玉玺是假的,传位诏书也是假的。崔玉响谋害君主,意图逼供谋反,其罪当诛。”
少年的眼眸极其坚定,极其清澈明亮,像是黑夜里升起的太阳,足以照亮所有人。
说罢,他隔着众人,遥遥地看向了宣政殿前的太子。
一眼就在众人中看到了他的皇兄。
陈嶷眼眶通红,但林春澹却微微弯眸笑了下。
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力量一样。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几乎涤荡了所有人的心,“真正的传国玉玺在太子手中,攻入京城是为了清君侧,崔玉响才是乱臣贼子。”
说话间,崔玉响已经恢复理智,将那把匕首重新架在了少年脖颈上。
但林春澹仍旧没有丝毫的畏惧,琥珀色的眼瞳波动着。
浅樱色的唇,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理应,就地诛杀。”
站着的那个老臣,脸上被溅上鲜血的老臣,分外厌恶秦王的老臣,红了眼眶。
他看着那个被挟持的少年,似乎知晓了真相,佝偻的身躯颤巍巍地,几乎流下泪来。
魏泱和右将军迅速领着人制服阶下跪着的崔党。弓弩队在宣政殿后铺开,做准备状,拉弓上箭,对准了高台上的崔玉响。
但却因为秦王殿下受制于崔玉响,没人敢妄动半步。
陈嶷的脸色难看得要命。他卸甲上前,紧紧地盯着那柄横在胞弟脖颈间的匕首……几乎不能呼吸一般。
他沉着声,说:“放了他,孤来做你的人质。”
崔玉响抓紧了林春澹,冷笑着看向那位温润如玉的储君,道,“你算什么东西。”
脸色阴狠地扫过周围,他低声威胁道,“都别动,不然就让秦王随我一起下地狱。”
陈嶷恨不得用眼神剜死他,压着怒气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孤都答应你。”
“要什么?”崔玉响垂目,眼底阴翳一片。他掀了掀唇,笑得很自嘲,“成王败寇,到了这一步,没什么想要的了。只是想问一句……”
神情晦暗不已,可望向少年的视线——
眼中雾气渐渐消散,流露出的是无尽的悲伤。
他眼眶通红,眉心的红痣却失了颜色,声音喑哑:“到底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何对所有人都保留一丝情意,唯独对我这样无情。”
颤抖着,痛苦得快要死去的样子。
闻言,玉阶下的陈嶷几乎将后牙咬碎,目眦尽裂。
还敢问为什么?
他大吼道:“崔玉响,你这个疯子,你还敢问……你还敢问!”
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现在上去将男人撕成碎片。
这场跨越十几年的仇恨中,只有林春澹最无辜,却是最无辜的人受伤最深。
与他们极致外露癫狂的情绪相比,少年显得尤其平静。
浅珀色眼瞳冷幽幽的,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他淡淡地审视男人,淡淡地询问,“是不是害过的人太多,所以已经忘记我了。”
这双眼睛像漩涡一样,里面的虚无几乎将崔玉响吸进去。
他呼吸急促起来,神色越来越惊慌,却只能听着少年继续说下去,“你难道忘了吗,你联合秦献容杀了我母后,一尸两命啊。”
“我就是那个胎死腹中的六皇子,你不记得了吗?”
“我是从地狱爬回来找你复仇的啊。”
听到最后一句,崔玉响浑身僵直,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断裂。
那些他刻意遗忘的、假装不是自己所为的事情一幕幕浮现在脑中。
对啊,林春澹就是那个被他害死的孩子啊。他亲手做的,原本想要母子俩一尸两命的,只是不慎出了点意外,那个孩子才侥幸活下来的。
差点忘了,他们之间横着的恨意是无法调和的,是一旦暴露就会不死不休的。
而他做着瞒天过海的大梦,不成想纸包不住火,林春澹从来都知道。
从来都恨他。
别的东西,不过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春秋大梦而已。
闻言,台下的群臣沸腾起来。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玉响,“阉狗,你真是坏事做尽,罪该万死!”
“台皇后性情柔顺,待下宽厚。你竟然害这样的好人。你这种人,死后应下十八层地狱啊。”
“此人心狠手辣,做尽龌龊事,去年的汴州遭灾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他中饱私囊,害死了多少人。他何曾有过心,何曾是个人。”
千万声咒骂,千万声怨怼。
崔玉响听了太多遍,却只在这一刻失去了理智。
剧烈地反驳道:“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的,弱肉强食,不杀别人,别人便会杀你。但你们骂得对,我崔玉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什么都能做,什么人都能杀。”
“不似你们这群人虚伪……”他冷笑着说。
却听下面有人站了起来,那人脸颊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阉狗,你穷凶极恶,伤害无辜之人倒还生出道理了?你凭什么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又凭什么觉得我们虚伪。”
“我张问先就敢在此发誓,以全家性命做赌注,此生没有害过一人,更没有做过任何良心有愧之事!”
这个世界坏人很多,但纯粹的好人也有很多。高台之下的群臣中就有许多出自寒门……
一双眼睛明亮,两袖清风若许,此心只为生民立命、万世开太平。
他们都敢站出来,他们都敢发此毒誓。
崔玉响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低头,却撞入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
忍着痛苦与悲伤,他犹豫不决,好容易才问出那句话,“我只问一句,你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的情意。”
一丝的犹豫。
一丝的心软。
他知道自己过于卑劣,做了太多坏事,做了太多伤害少年的举动,却还敢恬不知耻地问出这句话。
但能不能骗骗他呢,只要骗他一句。
只要说一句,曾经犹豫过,曾经心软过。
他便会松开他,独身前往地狱的。
可林春澹的眼神太过执拗了,他不给他留下一丝的可能,一丝的幻想。他对他,从来只有无尽的恨。
“无时无刻,都想杀了你。”
那双澄澈的、爱笑的眼眸,只有在看向他时,变得冷漠绝情。
“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你。前半生,你害得我在林家孤独长大,你害得我不得不委身于人,成为男妾。”
“回宫后,你离间我和父兄,逼我参与夺嫡。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这一生都见不到自己的母亲。因为你,我可能还要失去父亲。”
少年的琥珀色的眼瞳里,洋溢着滔天的恨意,那是想将他挫骨扬灰的恨。
“对你,只有恨意。为了你,就算死去也要从地狱爬回来诛你的命!”
没有丝毫的犹豫,林春澹甚至连一秒的脆弱犹豫都没有。那么爱哭的一个人,却因为对他的恨而变得无坚不摧。
崔玉响所有的伪装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眼睛红得滴血,稠丽的面容上满是痛苦和不甘,“可是我那么爱你啊。爱到……明明已经猜到这是陷阱,还是愿意赌一把。”
也如他意料的,满盘皆输。
“不是。”
少年轻飘飘的两个字,让他更加崩溃。
他平生首次如此珍惜、在意一个人,此刻恨不得将心刨给他看,证明自己那颗冰冷的心是为他跳动的。
可林春澹的话却让他脸色苍白。
“你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就算没有这无法磨灭的血海深仇,我也会恨你。因为你卑劣狠毒,因为你杀人无数。更因为你从来将别人的命运当成草芥,你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就应该被堕下十八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