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蘅宗存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而此时,他们尚不知晓后山发生了什么。
随后,崔沅之一剑杀了极东之国国主,附身其上的女鬼生怕殃及自己,便从那国主身上逃出,向后山跑去。
等到小黑跟着崔沅之赶到悬崖边,迎面便看到明珠害怕地捂着自己的伤口扑过来,场面很是喧嚷。
“沅之,方才真是吓到我了,那厉鬼……方才好像钻到小灯身体里了。”
人群自动为崔沅之让出一条路,小黑听到一个少年快步走上前来,语速极快解释着情况:“那女鬼不知道从哪里窜出,附身在明珠姐姐体内,还控制着明珠姐姐伤了自己,见她往悬崖那边走,小灯便追过去抱住她的脚,不让她再往前一步,可是他才受了伤,虽然鹤渊喂了宗主您给的药,但还未能调息,那女鬼便附身在他体内,不肯出来了,现在小灯被控制着,要杀人——”
小黑听着,瞥见崔沅之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闭上眼不想再看。
后面的事便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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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小灯死的时候,在崔沅之眼中是这般模样。
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厉鬼附身还是受了重伤,甚至显得有些发青。
但那张年轻隽秀的面孔却不带半分邪气。
鲜血溅到洁白的雪地上,他痛得说不出话,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句,就失足坠下弥漫着雾与云的山巅。
作为一个不甚走运的小角色,他只是恰好被命运选中了而已。
起码在小黑眼中是这样。
就在小灯消失的那一刻,宗门内不少人都下意识向他掉落的方向走去,其中一个青年更是心急如焚地走到悬崖边,险些跟着他一同跳下去。
小黑冷眼看着他露出焦急担忧的神色,心中却在冷笑。
就是这个叫鹤渊的家伙,从前在青蘅山修行,随后去了神权宗,这么多年以来竟然掩藏得好好的,无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但说起来,这其实都是崔沅之惹下的祸事。
思及此,小黑倏然转过头来,眼中带火地看向崔沅之。
男人手中握着恒光剑,剑刃上还滴着血,却没有将他的衣袍弄脏半分。
他身侧依偎着明珠,寒风猎猎,吹乱他的发丝。
崔沅之只是盯着少年消失的那处,眼珠微微偏移,望向地上那些五彩斑斓的水晶球。
是挂在小灯脖颈前的,方才被恒光剑挑断,哗啦啦掉了一地。
穿了孔的小水晶无声砸在雪堆里,折射着日光。
越来越多的人转过头来,打量着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试探他对小灯之死的态度。
不过他们都心知肚明,宗主剑术极精准,并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崔沅之握紧恒光剑,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硬地吐出几个字:“那女鬼已死,其余的杂碎尽快肃清,日落之前必须结束这场讨伐。”
明珠也恢复镇定,对着身后的同族道:“还不快配合沅之去捉鬼,这次我们损失了不少同伴,为了不辜负那些朋友,也定然要将这些鬼族消除得干干净净,不给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不断有人离开后山,井然有序地做起这场战役的收尾工作。
崔沅之环顾一周,冷静地吩咐:“其余人跟我下山。”
他快步转身离去,视线微抬,却见周围所有人都目光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决定此刻下山。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崔沅之浑身一僵。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走不了的,若是他走了,那些尚未肃清的鬼族又要谁来应付?
鹤渊突然走上前来说:“宗主,事态紧急,不如就让我替宗主去寻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及时让柏柯转告宗主。”
“……好,”崔沅之身形踉跄,扶着额说,“你将剩下的人都带走,我给你的药,你有没有给他吃?”
鹤渊连忙点头:“不敢隐瞒宗主,我已经提前喂给小灯了。”
崔沅之闭上眼:“那就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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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去,冰雪消融,春天来了。
小灯失踪三个月,大家已经接受了他身死魂销的事实。
虽没有人敢明说,但实际上一个个都这样想。
一座衣冠冢悄然树起。
崔沅之也平静地默认了这个众人心照不宣的认知。
小黑一直等着他发作,等着他后悔,等着他发狂失态。
但他没有。
平日里该做的事情,崔沅之一件不落,讨伐照接不误。
只有小灯失踪的头一个月,他一次都没有笑过,待春天一来,他便又成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景云君,和旁人有说有笑了。
明珠平日里遇到什么烦心事向他倾诉,他也极耐心地安抚。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记忆力开始变差。
有时半夜处理完公事,从议事殿走出来,望着左右两个方向,他会迟疑、露出犹豫的表情,似乎在为难该往哪里走。
走到梧桐树下,会突然停顿向四周看去,面色有些茫然。
小灯的寝屋就在他的院落里,自他死后,那扇门再也没被推开过,崔沅之就当那不存在一样,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
第四个月的时候,鹤渊请辞青蘅山,说要另寻出路,他准了。
又过几天,他突然不再接委托,说是要下山历练一番。
就这样干脆地扔下偌大一个宗门,说消失就消失了。
小黑跟着崔沅之走。
崔沅之身上未带分文,藤鞭也不跟着他,唯留一柄恒光剑。
青蘅山下,他一寸一寸地寻找,剑尖翻开泥土,感受着那盏灯的气息。
小黑知道这都是在做无用功,小灯死后的第一个月都一无所获,越到后面怕是越难找。
但没人敢劝崔沅之,他在旁边说什么,崔沅之也听不到。
他翻遍山脚就花了半个月,一直寻到下界,便更加细致认真地搜索起来。
渴了喝溪水,需要吃饭休息就靠做些好事换取村中百姓的收留,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翻山越岭寻找小灯的途中。
青蘅山大战后,民间将景云君吹得天上有地上无,那顿时间甚至都不再供奉衔山君,转而修筑起景云君的庙宇来,大家口口相传,说这景云君白衣纤尘不染,看着就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一般。
自然也无人知晓,那墙角边同乞丐并肩坐着休息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是他们倾慕的景云君本人。
他蓬头垢面,双眼无神,累了就靠在墙上和乞丐一起望风。
一直等到暮色降临,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打更人轰走那群乞丐,又返回来对着他叫骂:“新皇登基不久,现在不允许流民夜间在街巷中游荡,你别再这儿赖着了,赶紧起来滚!”
说着,沾满尘土的足靴也毫不客气,对着崔沅之就踢了过去。
乱糟糟的黑发中突然抬起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
打更人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就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肩背微微佝偻,但仍比自己高大许多。
崔沅之毫无感情地对他说了句谢谢,慢吞吞地贴着墙走了。
打更人心里发毛,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口痰。
这次是崔沅之亲自找的小灯,兜兜转转找了大半年,仍是一无所获。
待他狼狈回到青蘅山上时,已经和那个风光霁月的景云君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了。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的记忆变得更差,情绪也逐渐不稳定起来。
有时,会突然发作,大力掐着眼前人的脖子,厉声质问他:“小灯在哪儿,你有没有见到他?”
“有没有跟他说,我在找他,我在等他回来?”
若是那个人说不知道、没见过,崔沅之就会寻到下一个人,重复一模一样的问题。
宗门里渐渐有传言,说宗主疯了。不少人开始效仿鹤渊,纷纷自请离开青蘅山,另谋出路。
崔沅之渐渐没有人可以问,便会对着铜镜里问自己。
他时而癫狂大笑起来,时而痛哭流涕。
严重时,柏柯闯入他房中,见镜子碎落满地,他披头散发,双手都是血,溢满血丝的双眼阴鸷地盯着少年,带着陌生的敌意与杀意。
待一觉睡醒后,又像往常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往复数次,柏柯欲言又止,纠结半晌还是害怕地说:“宗主,您最近是不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情绪大起大落,恐怕对身体有损。”
“大起大落?”崔沅之眯起眼睛,“我这段时日以来都好好的,什么时候有过起落?”
柏柯便不再说话了。
他逐渐发现崔沅之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
彼时也不知晓,这并不是记忆错乱的问题,而是崔沅之衍生出了另一个人格。
不,说是心魔更合适。
心魔出现时,常常没出息地流泪,还喜欢走到小灯的碑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