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出生在贫瘠土豆田中的孩子，调皮捣蛋，无法无天，他不愿像父亲那样日日弯腰翻动土豆，也不想迎娶村中最活泼漂亮的姑娘。
他四处游荡，一有机会就向旁人诉说自己在夜里草垛上的所见：夜里清风，混杂梦境的流星，寂静中浩荡升腾的晨晖——父亲扭头抽烟，懒得理会，母亲抄起藤条打他出门。
小孩不死心，他继续兜售他孤独的幻梦，这下连村里的伙伴也笑他心比天高。
心比天高。
应霁奇怪地看向底部注释，这词不常见，星系时代的语境让很多表达没落。天而已，不算高。
——是地球时代的比喻，形容一个人空有抱负，不切实际。
他草草读完整个故事，末页揭示，这个孩子长大后，成为了人类史上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
天上的星星，远比麻袋中的土豆多。
应霁又打开另一本画册，更抽象了，像寓言故事：
自私又冷漠的巨人被天神降罪，他须每天赤手空拳地搬运太阳，当这颗火球被巨人好不容易搬到山顶时，它又会顺着斜坡，滚回起点。
火光燃作晚霞，当巨人花费一夜时间追上太阳后，又得重新将它推上山顶，随后，太阳再次滚下。
周而复始，没有尽头，被惩罚的巨人让地球有了日升日落。
巨人不得不想：我是幸福的。直到后来，他真的这么想。
已经是尾页，这次连注释都没有。应霁不敢置信地又翻了两遍，连齐知洲洗完澡出来都没注意到。
他瞥了两眼：“这是西西弗斯的故事，张涵当年改编的，他就喜欢哲学和历史。”
“我知道原本的西西弗斯。”但没看懂这版改编。
齐知洲耸耸肩，他连读的耐心都不多。
淋浴让他清醒，见应霁不睡，他索性打开室内光屏讲起了日程安排。还有不到三十个小时，他们就将到达裂缝边沿，那里有搭建好的实验站点，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将燕无乐安全护送进去。
“飞船是没办法直接降落站点的，我们需要先进入hu3舰艇，由它和其他舰艇共同组建太空悬梯，然后将我们送入站点。”
“站点内有人接应我们，只要顺利登上悬梯，问题就不大。”为了互相牵制，一起登入站点的还有每座舰艇的二级长官，他们将共同参与「抛锚」。
应霁看着他边说边擦枪，问他冲突最可能爆发的节点。
“hu3舰艇全员不配枪，张涵也是自己人，可能性最小。悬梯空间有限，施展不开，也太容易失手。”齐知洲面色阴沉，“站点内刺杀的可能性最大，那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选择鱼死网破。”
他说，不要对任何人放松警惕，“你也是，你不会突然被什么病毒入侵吧？”
“他不会，他是独立系统，和我的机械臂一样。”燕无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半眯着眼看完了所有安排后悠悠开口，军方刺杀只用枪吗？
她转醒前又做了那个梦，耳鸣不止，眼前白光一片，现在想来是爆炸带来的冲击波。
随着接近时空裂缝，她的精神也潜移默化地被磁场影响，这意味着观测成功的可能性更高，而她不得不吃点苦头。
“舰艇内有防爆检查——越接近时空裂缝，越要注意能量的释放，任何一场意外的爆炸都有可能影响磁场，搞不好整个舰队都会被卷入裂缝。”
燕无乐“唔”了声，她只是随口一问，齐知洲认真的解释没让她不安，她继续躺在蓬松的被子里，昏昏欲睡。
担心也没用，她合上眼。
再次一觉睡醒后，起居室内又只剩她一人。
燕无乐吞下两粒营养剂，距离降落不足24小时，现在齐知洲带应霁出门都不带她了，被巨型舰艇用引力环绕着的飞船，此刻是安全的孤岛。
她开始仔细翻看张涵给的资料。
「抛锚」计划将她送回地球时代的中叶和末叶，前者科技快速创新、迭代，后者则资源枯竭，求生之路开启。传送装置依托时空裂缝边紊乱的能量场而进行，他们技术有限，不能保证每个时空之间都有清晰的区隔。
意思是她可能会同时涉足多个时空，看见交叠后的幻象，她则需要判断它们，然后手动分类。
两个时代跨度不小，环境不同，燕无乐觉得区分难度不大。况且她见过地球中叶的样子，那时的繁荣区别于金銮城的喧闹，是一副欣欣向荣的平和模样。
比起区分时代，她更好奇的是将遇见的人。以血缘为纽带定下的锚点，会让她在每个时代中见到与自己有dna关系的人，这一点隐隐让她动容。
她还记得在「大鱼」投影仪中的所见，以及自己的反应。
划到尾页，警告弹出。
「注意：不得干扰过去，不得呼唤未来。观测者须尽力观察周围环境，至真至远，为嵌入锚点补充更多细节。」
燕无乐深吸一口气，点击确认。
第78章 chapter78
◎末叶◎
第二天，燕无乐穿戴整齐后踏入悬梯舱。
这颗四方盒子如同缆车，连通了飞船与hu3最后的距离，待舱门从外部开启，一群身穿深灰制服的人齐齐向她看来。
燕无乐轻轻颔首，她身穿紧身白色连体服，腰间和腿部都有浅灰色的金属贴面，它们折射灯光，波光粼粼如一条冒头的水蛇。
应霁倒没有她那般在人群中显眼，他一袭深黑作战服，没有军官们身上闪闪发亮的肩章与勋标，显得利落稳重不少。
站在人群中央的齐知洲取下军帽，在燕无乐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时伸手扶了她一下。
于是，其他人皆脱帽致意。
应霁的视线穿越低头垂眸的众人，他静静站着，在燕无乐朝自己走来时微微一笑。
最后的旅途开启。
hu3舰艇偌大的中台此刻人员寥寥，环形舷窗外是同样数座沉默的重型舰艇，它们此刻悬停在一起，组成了微妙的辐射对称结构。
紧接着，包括张涵在内的军官出列，他们对着各自的光屏发号施令，很快移动图书馆的巨幕光屏上就出现了倒计时。
「舰队链接建立完毕，空间站已唤醒，悬梯正在组建——」
窗外，一条条锁链从每座舰艇身上抽出，它们角度收拢，缓慢地刺向一个正逐渐清晰的白色光点。
是搭载「抛锚」装置的站点。
刺目的光褪去，燕无乐看着那个光点变得圆润、温和，它也是辐射对称结构的，外表的多重曲线让它看起来像一颗饱满的陀螺。
倒计时结束的瞬间，他们脚下震荡了一下，hu3微微偏移。来自舰队的锁链已全部挂上“陀螺”，将它牵拉稳固，停止旋转。
「悬梯组建完毕。」
燕无乐来时的入口再次开启，这次敞开的箱体更大更开阔，与在场人员一一对应的座位矩阵排列，每个都标配防冲击面罩。
她的座位依旧在中心，左右两边是齐知洲和应霁。心肺监测、安全带、防撞垫……人们像粽子一样被自愿包裹，氧气面罩垂下时，齐知洲忽然伸手帮她系紧了脸旁系带。
动作顺手得让他也一愣。
燕无乐自己又调整了一下系带，随后才淡淡道：“忘掉吧，都过去了。对不起。”
齐知洲收回目光，“顺手的事而已，知道了。”
都是顺手帮忙罢了，初见时是紧急情况，现在也不是刻意为之。燕无乐在误会什么？他不满地想，但随后又明白，她早晚会这么说的。
周遭一片叮叮当当的检查声，应霁也佯装专注地拉紧防撞垫，他在听，但不想被发现。
燕无乐也从始至终没看他，这让他松了口气。他不想变成影响她判断的主要因素。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因为悬梯启动了。所有人都被固定在座位中，透过面罩和窗景，白色的陀螺状空间站离他们越来越近。
再一次震荡后，悬梯箱体被它整个吞入。
站点内明亮洁净，只有三两个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工作，它们对来者毫无反应，地面和墙壁上浮现出的字迹足以引导众人。
「欢迎来到f3号鱼漂，这里是本次行动的入口，亦是人类已知区域的最边缘。」
「欢迎你们，前来抛锚的勇者们。」
白色的墙壁渐渐透明，墙外，是那道千年来反复出现在科幻小说或实验资料中的神秘造物，时空裂缝。
自然是人类永恒的上帝。
所有人都安静了。
寂静、悄然，它庞大又狭长到难以形容，空间站在它面前只是一粒渺小的浮尘，众人透过有限的窗口，跨越千万光年后终于得以一窥它的全貌。
无数天体被它吸引着挪移，仿佛一道无形的手，正将亿万颗星星拽向自己身躯，它们散发出或强或暗的光，为漆黑裂缝边镶嵌上了一圈圈极其璀璨的珠链。
接近裂缝的天体被迅速撕裂、熔化，稍外的天体也难逃被毁灭的命运，一切都将卷入巨大的能量场中，以齑粉的形态迎接未知。秩序随之消亡，时间与空间都将坍缩成极小又极重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