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片羽毛掉落在了海洋里,人的生命怎么能这么脆弱呢?
边璞虚脱地松开了手。
穆斯趁机按下了按钮。
那条鱼在火力的冲击下彻底被粉碎,边璞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梦也终于彻底消散了。
他躺倒在地,感受着爆炸带来的震动,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条冒着光的龙。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妈妈跟他说:如果她去世了,不要把她关进狭窄的盒子里,就把她丢进大海吧,她想跟着海四处看看,她想感受一下自由的滋味。
他当时怎么回的?他执拗地回道:妈妈,你不会死的,我会造出不死药,我不会让你死的。
妈妈用那只孱弱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地看向远方,她的灵魂仿佛已经飞出了这具桎梏自己的肉|体,飞进了海里,实现了真正的自由。
边璞到现在才愿意承认,他也是桎梏妈妈的一部分。是他强行将一条龙留在这世间,让她不得不变成一条蛇。
而现在,那条龙终于自由了。
冲天的爆炸声中,直播间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那条在海里爆炸的鱼。
沉学峰也死在了那条鱼里,粉碎碎骨,但没有人在意。或许他的妻儿在意吧,但他们都将面临多项指控,后半生将在监狱里度过。
巨大的震动让附近的几艘潜艇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冲击,好在很快附近的口岸很快有轮船来接应,西西一直看着那团影影绰绰的黑雾,身后,灵魂兽大军已经赶来。
黑雾里有三头兽,一头是执念,一头是恶意,还有一头象征着悲剧。
西西伸出手,轻轻去摸黑雾的边缘。
第一抹雾很快主动地缠了上来,它甚至做出臣服的姿态,令人倒尽胃口。
西西缩了缩手指,萨摩耶立刻冲了上来,一把将那抹连带着那团挣扎着想跪拜在神使面前的黑雾完全吞掉,打了个重重的饱嗝。
那是沉学峰的异兽,他将自己的死亡视作牺牲,偏执地试图用献祭迎来神明,然而最后他的死是最轻飘飘的,就连异兽的强度也是最弱的,轻而易举就被吞掉了。
他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甚至算不上是牺牲品,他心心念念的神使、神明甚至不认识他、不记得他,人怎么会在乎蚂蚁的死亡呢?
另一团黑雾看也不看监狱的方向,张狂地朝西西冲了上来,然而灵魂兽大军已经赶到,他们对峙着,西西疑惑地咦?了一声。
来接应的轮船已经救下了穆斯等人,裴沅抱着西西朝那艘轮船上走,听到声音低头问道:怎么了?
那不是异兽,西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团黑雾,惊讶道:那是灵魂兽。
怎么会有人的灵魂兽这么邪恶、黑暗、自带蛊惑能力,看上去与异兽别无二致?
穆斯正在用酒精给身上的伤口消毒,闻言抬起头,看到了一对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牛角。
那应该是我姑姑,他艰涩道:她也在里面
穆姑姑一辈子都没有名字,她生而知之,却被困于囹圄,她怀着恶意诞生于此,也发誓要将恶意传遍人间。
她因穆家而被畸形,因穆家而被困,却依旧狂热地遵循着穆家的那一套理论,她坚信自己是神明,或者恶魔?她不在乎,重要的是,她异于常人。
她凭借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操弄人心,将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毫无偏见的人亲手毁掉,最终却依旧亡于沉学峰对于牛角的偏见。
她不甘心啊。
她要杀了那个真正的神明。
神明疑惑地看着她,看着她扭曲变大,看着她妄图吞掉所有的灵魂兽,看着她已经开始露出狰狞的笑意,却没有注意到后方越压越低的乌云。
乌云彻底压了下来,将这只灵魂兽完全地笼罩了进去,她发出惨烈的、灵魂层面的哀嚎与怒骂,却再没有人能听到。
唯一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
穆斯手下一松,酒精接触伤口带来的疼痛似乎一消而散,他看着吞噬完灵魂兽后逐渐恢复晴空万里的天空,总觉得有什么也跟着被化解了。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在此刻终于有了个了解。
他的眼眶红了。
还有最后一团黑雾,它没有靠近西西,也没有继续吞噬监狱。
它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空,静静地看着这边。
西西忽然听到口岸的方向有些骚动,她回头看去,竟然是小伙伴们都来了!
褚旭燃、范卫莱、边初原、温加仑甚至是许久不见的翟英骐,他们都跳了起来,高兴地朝她挥着手。
身后的家长手忙脚乱地拉住孩子们,生怕他们掉入海中。
西西也高兴地朝他们挥手,蹦跳声闹醒了半死不活的边璞,他懒洋洋地睁眼,被阳光刺了一下。
几艘被爆炸波及的潜艇彻底沉了下去,海面上浮起几个咕噜咕噜的气泡,有人确认道:都到齐了吧?
最后一个踏上轮船的沉戟:齐了!
西西收回视线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句话,她下意识地将船上的人都扫了一遍,殷驰、沉戟、穆斯、边璞大家竟然都聚齐了!
就像一年前,在监狱里的时候那样。
没有人缺员。
在《胜战》里,此刻世界应该已经被毁得不像样子、人类十不存一,这些反派也会一个个死去,只剩下最后的英雄。
而现在,他们都活得好好的,狼狈却璀璨,明亮又冽冽。
西西知道乌云为什么会散去了,因为有一朵小白云,已经悄悄溜到了她头顶的天空上,遮住了过于刺眼的阳光。
你做到了。朵朵或者说是天道,也可以称呼祂为神明微笑道,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西西将视线最后投给了那团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黑雾,这头异兽甚至还没有成形,它的宿主甚至还没有灵魂兽。它是被强行催化出来的。
其他的异兽不是在咒骂,就是在怒吼,唯有这一片,西西听到了,她在哭泣。
西西听不清她的故事,因为她已经神志不清,但她尝到了它身上浓浓的、被时代裹挟的苦涩。
可以把她变成一朵云吗?西西问,我总觉得,她很无助。
当一朵云,跟天道在一起,她就不会无助了吧?
西西永远不会知道,她这一句话,救了许许多多人的命,甚至可能包括她自己。
那团黑雾已经悄悄将触角探向了她的脚,和岸上那群高兴的同龄人。
正因为它没有完全成形,所以它可以膨胀到无限大、存在感可以降到无限低,它讨厌笑声,嫉恨拥抱,它的怨恨这么深,它的嫉妒能为它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甚至足以覆灭整个世界。
但这一切都在偷听到天道和她的对话后停止了。
它没有被开化,更没有被感动。
只是它想起了,一开始,它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它是想当一朵云的。
如果连它都不去为那个小女孩完成愿望,如果连它都不尊重那个小女孩的想法,如果连它都为了一己之私执意毁掉这个机会,那还会有谁会记得曾经的那个小女孩呢?
她甚至无法说话,无法为自己发声。
监狱上空的黑雾一挥而散。
海岛上爆发出狂风骤雨般的欢呼,穿过海洋,奔跑着冲入西西耳中。
烈烈朝晖中,新生的嫩芽破土而出,云朵漂浮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兴奋得像是自己打赢了一场旷世之战。
虚弱的翟英迪静静地看着这个直播间,看着这一幕。
他听到窗外的欢呼声,听到彩带与烟花满足地阖上了双眸。
屋里屋外响起阵阵哭声,那个踢球踢得最好的女孩立马制止大家:翟老师不喜欢看人哭,我们去打球,打一场球给他看!
西西若有所感地将视线投向岸边。
远处的天空还有迷雾,但也站着她的朋友们。
他们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手持烟花,高兴地又唱又跳,然而忽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将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孩子家长们:
西西忍不住笑喷了。
世界上确实少了一片黑雾,但又多了一朵乌云。
它依旧怨恨这个世界,依旧讨厌欢声笑语,所以它最喜欢专门挑众人最开心的时候,比如说周末、节假日之类的,专程跑去最幸福的地方下雨。
它听到别人咒骂天气就感到开心,然后得瑟地赶往下一个场地,直到被天道提溜回家。
它其实很喜欢被提溜回家。
游船重新靠岸,西西被每一个犯人举起来,高高抛起,他们笑着大喊:监狱长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