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见了灵蕖。
有都天印在身, 就算是上神, 也不能推衍出他的行迹。
原本神秀余党的反叛不该这么快,是霁望出手, 加快了此事进程。
如果不是他相助,神秀余党也不会那么快就取回造化明藏。
霁望当然猜到苍溟一直在等着这场叛乱,也知就算炼化天曜玄章, 灵蕖也未必是息棠对手,却无意告知灵蕖。
他在和她的交易中,从没有承诺过,要帮她登上天君位。
霁望只需要她帮自己拖住息棠,就像用幽都的叛乱牵制景濯一样。
六道轮回黄泉倒流,神魔两族同时爆发叛乱,也只有在这等混乱局面下, 霁望才能越过息棠和景濯, 从幽都魔宫中将陵昭带出。
这是他亲手造就的混沌种,有翻覆天地之能。
他苦心谋算,为的就是放出被禁锢于囚笼中的混沌。
但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了这个时候, 霁望也不必再多作隐瞒,他向息棠开口,语气平常得与从前同她谈天时没有分别:“师姐可知,为何自鸿蒙以来, 混沌浊息会数度泄落,不能禁绝吗?”
就算被成功封印湮灭,经不知几何的岁月后,天下仍会再有混沌浊息现世。
“因为天道不全。”半张叹息的脸上流露出难言怅然,道出了答案。
因为天道不全,所以才会有混沌浊息降世。
霁望是何时察觉了这件事?
这或许就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他抬头,看向巨木伸展的枝叶,在他灵力的护持下,纵使周围混沌肆虐,扎根北荒数万载的巨木也还没有消湮。
这里是北荒,昔年霁望师尊为救世间生灵,真灵散尽,身化巨木,从此长眠于此。
以神明之身禳灾除难,护持天下生灵,这是他的道。
践道而死,堪为幸事。
但他的道,又同样是霁望的道吗?
霁望自少时便跟随在他师尊身边,继承了来自师尊的医术,只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也会继承自己师尊的道。
这是他师尊的道,不是他的道。
纵使他们是师徒,纵使霁望深受师尊影响,他也不是另一个自己的师尊。
什么才是霁望的道?
神族漫长的数万载生命中,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事,也学着自己的师尊,凭借修为和医术救下过无数生灵,心中却还是不能明辨。
不过也是这些年月中,他大约意识到,他和自己的师尊,终究是不同的。
他的师尊可以为那些羸弱得覆手就可湮灭的生灵,不惜牺牲自己,而霁望却不会有这样的心怀。
纵使他学着他云游济世,也难以为众生之苦动容,只是从神明的视角观赏着世间贪嗔痴妄,爱别离,求不得,一切都与他并无关系。
究竟什么才是他的道?
霁望想向自己的师尊求问答案,但已经化作巨木的上神真灵尽散,当然也给不了他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云游六界时触及上神境的屏障。
也是在这一日,他选择在将晋位上神的契机下问道于天,想解心中所惑,最后却还是一无所获。
道心未成,他的修为在触及上神境的瞬息复又跌落。
这并不是第一次。
数万载间,这样的事究竟发生过多少次,霁望好像也有些记不清了。
最后,他终于在无数次叩问天道时察觉,原来此间天道在衍化时就有不全。既然天道不全,自己所求的道,或许注定不能圆满。
息棠并不清楚这些,因神魂为混沌浊息所侵,她不得不自锁于丹羲境镜花寒中,陷入长眠,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
为了救她,霁望实在想了很多办法,到了情形最为危急时,他冒险分裂了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的神魂,放入黄泉。
但息棠的残魂会从黄泉流散,是他没有料想到的意外。
前往西荒九凝山找寻这缕残魂时,见到为神魔道则所斥而剥离的混沌浊息,刹那间,他终于恍悟了混沌浊息数度现世的缘由。
这原来都是天道的意志。
所以他将那缕混沌浊息放入灵种,以成就一枚混沌种——
什么是混沌?
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注一),是为混沌。
天地万物都自混沌衍化,而只要这枚混沌种生根发芽,便足以令天地重归为还未分离的状态。
“这是天道的意志。”半张含笑的脸开口,语气听起来如同渺茫云烟。
天道降下混沌浊息,正是为了让一切都重归于混沌。
霁望决定顺承天道意志。
对这件事,他的确有过犹豫。
否则他不会故意引息棠前往天宁城,让她对自己生出怀疑。以息棠对他的信任,他原本可以做得更加不留痕迹。
也是因此,他才会将陵昭带来北荒巨木下。
当着已化为巨木的师尊,他再度叩问道心,想知道能不能求到其他答案。
但没有。
“只有重归混沌,再度衍化,才能令天道圆满。”霁望看着息棠,神情很是认真,“天道之理如此,师姐,天载弟子承天载道,不是更当顺应天命么?”
他有意令天道圆满,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成就自己的道。
听着霁望将诸般种种如数道出,息棠肺腑像是浸入了冰水中,连呼吸都隐约感受到了股寒意。
她没有被霁望的话动摇,神情难以看出太多悲喜:“难道这天下生灵若生来有不足,便该舍去这一世性命,期许来世吗?”
可是来世,就一定不会有所不足么?
所谓的来世,或许会是更为糟糕的局面。
“天下生灵无数,其中不足者众,但他们同样也好好地活在这世间。”息棠迎上霁望的目光,一字一句回道。
他云游这些年,也见过为病厄所苦的众生,应当知道,他们是如何艰难地挣扎着想要活下来。
这世上,求死易,而求生何其难。
“天道之下,古今一刹,世间生灵皆如蜉蝣,朝生暮死,又何足顾惜。”那半张含笑的脸望着息棠,轻飘飘地开口,并不觉得这些性命有如何分量。
这天地生灵自混沌生,又复归于混沌,因果循环,如同轮回,一时生死又如何需要计较。
笑与哀同一张脸,云海玉皇弓造成的伤势将这张脸撕裂,霁望端坐在树下,眼底透出高高在上的漠然。
这是他的道,为了圆满自己的道,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更不在意这所谓六界众生的生死。
这么久以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践行自己的道而已。
以天地来证道,这是何等的大手笔。
息棠与他相对而立,周围翻滚着不见边际的灰白雾气,她看着他,缓缓开口道:“就算天地再次衍化,已消亡的不会复归。”
世上不会再有他霁望,也不会再有太初息棠。
“就算天道得以圆满,对于此界众生而言,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刻,息棠的神情平静得过分。
对于她,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或许如你所言,天道有意令世间万物归于混沌,重新衍化,以全自身。”她继续道,“但天下生灵的生死,不由你来决定,也不由天道来决定。”
息棠没有评断霁望的对错,这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没有对错可言的。
“这世上,不知多少生灵在挣扎求生。”
所以谁也没有资格替他们决定是否要消亡。
霁望带着叹息意味笑了声,并不如何意外:“师姐,你我果然不是同道。”
他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师姐,来杀了我吧。”
像是有两道声音交相响起,霁望抬头看着息棠,无论是那半张含笑的脸,还是另外半张叹息的脸,都说出了同样的话。
下方阵纹展开,周围道则萦绕,构筑出一处尚未被混沌湮灭的空间。
只有杀了霁望,息棠才能离开这里。
若是多作拖延,混沌只会泛滥更甚,殃及更多无辜。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息棠面无表情地抬手,掌心灵力汇聚。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卷起袍袖,身周气浪乍起,在轰然响声中,泛着灵光的阵纹破碎,尽数隐没在灰白雾气中。
就像霁望要证他的道一样,息棠也要践行她的道。
这世上,究竟何谓道,何谓法?
在为息棠灵力洞穿体内本源时,那张割裂的脸上神情显得很是坦然,他原就为云海玉皇弓所伤,此时也没有向息棠出手的意思。
他甘心死在她手里。
霁望谋算了那么多,当然也为自己算好了结局。
他所求已经如愿,于是甘心赴死。
如今,谁也不能阻止混沌将世间吞没,就算是师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