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摘数颗,兜于衣襟,漫无目的沿林间小径前行。
未行多远,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小小庙宇依山而建,青瓦白墙,香火缭绕,隐隐传来诵经声与人语低喃。
殿内不大,却挤满虔诚跪拜的信众。
香烟氤氲,烛影摇红,所有目光皆聚焦于殿中央那座白玉莲台之上。
莲台上供奉着一尊玉像。
通体莹白,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正是与应。
身着仙衣,衣袂飘然,低眉垂目,俯视着下方祈求的凡人。
比起哪吒记忆中那清冷疏离、带着几分狠绝的师妹,这玉像更添一层遥不可及的悲悯。
供桌上堆满各色供果糕点,琳琅满目。
人们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平安、康健、财富、子嗣……
将这七苦元君当作无所不能的许愿之神。
哪吒的目光掠过那些精致供果,最终落回自己衣襟兜着的几颗鲜红樱桃。
他走上前,无视周遭投来的惊诧目光,径直行至供桌前,将兜里的樱桃取出,置于玉像莲座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想了想,又特意拣出那颗最大最红的,放在最上端。
这样,她若真显圣,或能尝到些鲜甜。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一步,静立着,仰首凝望那低眉垂目的玉像。
满殿人皆虔诚跪拜,唯他一人孤影独立。
他看着她玉琢的容颜。
这许多人烧香,烟气这般浓,她若真来了,怕是要被熏得睁不开眼?
那可……就不美了。
恰在此时,旁侧两位跪拜老妇的低语,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唉,说起来,这位元君娘娘……也是个苦命人呐。听说她亲手……唉,那可是生身之父啊……”
“谁说不是呢,可那老杀才……听闻不是个东西,逼得亲闺女走投无路!要我说,该!就是……就是手段忒烈了些,到底犯了天伦……”
“嘘!轻声!这话可不敢乱嚼!不过……听说当年那事后,不少人都背地里骂她悖逆人伦,连带着……连带着那位三太子也受了牵累,说他……”
“砰!”一声巨响骤然炸裂,打断老妇絮语,惊得满殿香客悚然抬首。
“悖逆人伦?尔等算什么东西?”哪吒死死盯住方才言语的两个老妇,眼中戾气翻涌,骇人欲绝,“谁给尔等的狗胆,在此……妄议于她?!”
那两个老妇被他眼中实质般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之语都噎在喉中。
香客们惊恐地看着这突然发狂的红衣人,恍若恶鬼闯入净土。
哪吒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的脸,最终落回那尊悲悯众生的玉像上。
他的与应,竟被一群无知蝼蚁用悖逆人伦这等狗屁枷锁评头论足。
凭什么。
凭什么他心尖上的人,要在此处被烟熏火燎,被这些污言秽语玷污?!
混天绫狠狠抽向供桌,堆积如山的精致供果、糕点、香烛,被这股巨力瞬间扫飞,砸向四周香客与墙壁。
红绫未停,带着毁灭之势,狠狠卷向那尊低眉垂目的白玉莲台,目标直指玉像。
“不!”有信徒发出凄厉尖叫。
就在红绫即将触碰到玉像的刹那,另一道白影后发先至。
往生绫缠住混天绫的末端,一红一白两条神绫,在空中死死绞缠角力。
“滚开!你也敢拦我?!”
不行!
这是主子的玉像!
是供奉她的地方!
你不能毁!
哪吒不再以绫硬撼,指尖掐诀,一缕金红火苗倏然跃动于指尖。
“既然尔等这般爱点香……”指尖轻弹,那点小小火苗轻飘飘飞出。
“那便点个够罢。”
火焰跳跃着,贪婪舔舐一切可燃之物,发出噼啪爆响。
浓烟滚滚,瞬间遮蔽了那低眉垂目的玉像面容,只余一个在火海中扭曲模糊的轮廓。
混天绫与往生绫在炽烈火舌的逼迫下,无奈松开彼此,缩回哪吒身侧。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这座烈焰升腾的庙宇。
胸口泛起细密的快意。
他竟在她的庙宇中,在她慈悲的注视下,生出了“恶”。
哪吒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土路前行。
路旁是疏落的村舍,窗棂透出昏黄灯火,空气里飘着饭菜香气,锅铲碰撞叮当,夹杂着大人唤孩童归家的吆喝。
一对年轻夫妻提着新买的菜蔬,说说笑笑从他身边走过,丈夫体贴地接过妻子手中竹篮。
远处犬吠声声,间或传来母亲哄儿入睡的轻柔小调。
哪吒缓步走入渐深的夜色。
路旁有株老槐,他走过去,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将额头抵在膝上,闭上了眼。
混天绫与往生绫不安地在他身畔浮动。
哪吒未睁眼,只烦躁地挥了挥手。
两道流光一闪,便被强行收入他腰间的豹皮囊中。
唯余风声,还有远处村落模糊的声响,就在这时,一点昏黄的光,自路尽头亮起。
那光晕柔和,不甚明亮,却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像一颗温暖的星子。
光点缓缓移动,渐行渐近。
是个提灯人。
那人一身素净白衣,提灯而行。
那一点灯火随她步履轻轻摇曳,悄然驱散周遭的黑暗与寒意。
哪吒靠着树干,怔怔地望着那点光,望着那越走越近的白衣身影。
女子走近,停在他面前几步之遥。
灯光照亮了他蜷缩在树下的孤影。
她言:“我们回家。”
哪吒倏然抬头,借着提灯的光,看清了她的脸。
灯火摇曳,映出一张清艳绝伦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一点朱砂缀在额间,衬得肌肤胜雪。
乌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在昏黄光晕里泛着柔缎般的光泽。
她不是那种高不可攀的清冷,反倒像山涧里不经意沾湿衣袖的桃花,带着不自知的媚意。
哪吒的喉结滚了滚。
不似庙中玉像那般悲悯疏离。
眼前人活色生香,眉梢眼角俱是鲜活。
山鬼般灵秀,雪魅般清艳。
是了。
这就是他的夫人,他的元君,他的师妹,他哪吒放在莲心上的人。
但他记得,他伤透了她的心,于是眼中那点惊艳的光渐渐散去。
“……为何来寻我?”
她反问:“那你呢?为何要赴天道宫?”
“……我想你了,很想很想。可我不能去寻你。”
“为何?”
“你身边……有个白衣的哪吒,对么?我见过他了,他告知我许多事,他说……你会殒于我手。”
与应望着哪吒,眸中似有不解。
她的法力不逊于他,如何会死?
倒真生出几分好奇。
她轻轻吸气:“若真有那一日,哪吒,那必是我心甘情愿。”
她朝他伸出手:“走吧,该归去了。”
哪吒看着她伸出的手,迟疑一瞬,终究握了上去。
她掌心微凉,带着夜露的湿意。
两人沿来时路回返,脚下土径在灯下蜿蜒,两侧是无尽的沉墨。
“你……可还安好?”
“尚可。在凡间开了间酒肆,生意还算兴隆,你得空可来坐坐。”
哪吒的心像是被细针猝然刺入,又酸又胀。
他握紧了她的手:“你……怨我么?”
与应沉默前行,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怨?许是有的。”
她停步,转身正对着他,“可此刻,我来了。足证我仍在乎你。”
她凝视着他,“哪吒,你我已存世千载。有些事,不必口是心非了。”
“我们到此为止吧。”
“待你养全,便了结此缘。届时,你仍是那位高居云端、受万民敬仰的三坛海会大神。而我,做个闲散小仙便好。”
“莲花根骨……或非坏事。它令你更纯粹,更近于‘神’。”
“只是你我……确然不再相宜了。”
哪吒:“你……要弃我而去么?”
“非是弃你,莫要再彼此消磨了,可好?我不愿……你我变成牛郎织女那般,在怨怼中苦守漫长神生。太累了。”
“可是……”哪吒犹欲挣扎,眼中是灼急的痛楚,“我们历经了这许多……”
“哪吒。或许你我,不该落得如此终局,但至少……”她唇边浮起一丝飘渺的笑意,似水中碎月,“我们曾深爱过,不是么?”
她眼中始终蕴着那点笑意,仿佛所有的泪,早已在过往岁月里,被眼前这人焚世的烈焰蒸干了。
与应:“你可知,我下凡尘,原是想忘却你。观音师父慈悲,予我消磨前尘的菩提珠。可如今,我悔了。我们的故事,总需有人记得。”
“可眷恋过往,非是渴求重来。一如此刻我仍爱你,可你,也终成过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