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想过,一颗重新跳动的心竟能如此鲜活,如此滚烫。
“那……”
“那你还喜欢我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傻气,太直白,完全不像那个桀骜不驯的中坛元帅会问的话,他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脸颊也泛起红晕。
与应眨了眨眼,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背到身后,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
“唔……”她拖长了音调,眼睛却偷偷瞄着他紧张的表情,“看你以后表现吧。”
哪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她在嘴硬,月老祠的心映水中,曾长久地投下两人的影子,骗不了诸天神佛,更骗不了他。
她的喜欢,她的在乎,早就在无数次的眼神交汇,下意识的靠近,那些看似嫌弃实则关心的举动,以及为他流下的每一滴眼泪中,昭然若揭。
我了解你,所以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他伸手将她举了起来,转了个圈。
与应被哪吒高高举起,阳光穿过她飞扬的发丝,在两人之间织成金色的光网。她的小手撑在哪吒肩上,低头看着那双盛满笑意的墨色眼眸,很认真地问道:
“哪吒,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呢?”
哪吒的手臂微微一顿,将她轻轻放回地面。
“因为……”他拖长了音调,伸手摘下一朵蒲公英,轻轻一吹,白色的小伞漫天飞舞,“你就像这蒲公英的种子。”
与应皱起鼻子:“说我轻飘飘的没分量?”
“说你明明看起来那么脆弱,”哪吒的指尖追着一朵飘远的蒲公英,“却能在最贫瘠的岩缝里扎根开花。”
他转身指向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还因为你像那棵树。”
“说我脾气倔?”
“说你会把受伤的枝干长成最独特的模样,被雷劈过的地方,第二年反而会抽出最嫩的枝条。”
“……”她嘴唇开开合合,他似乎有些没听清。
“你…你刚才说什么?”
与应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手足无措的小少年。
“我说,”她故意放慢了语速,看着哪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我也喜欢你哦。”
“或许我从前不是真的了解你,”与应继续说着,“只看到了月亮的清辉,却忘了凑近细看,月面亦有斑驳的环形山峦与寂寥的荒原。我喜欢你,便会包容你所有的敏感与脆弱,接纳你心底的灰暗与棱角,宠溺你偶尔的骄纵与任性……”
但哪吒显然已经听不进后面的话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夜的星光,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再说一遍。”
“什么?”
“就、就前面那句。”
“忘了凑近看它也是有斑驳的?”
“不是!再前面那句!”
“哦,我说……”
“我最喜欢哪吒了。”
“再说一遍好不好?”
“不要。”她故意板起脸。
“就一遍。”他晃着她的胳膊。
“不要。”她扭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半遍?”他眨巴眼睛,使出杀手锏。
“……”
哪吒安静下来,只是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与应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想推开他,却听见他轻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你说喜欢我。”
与应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的小少年,在那些充满误会与错过的岁月里,她确实从未对他说过这句话,那些深藏心底的情愫,总是在出口前便被命运的风暴吹散。
她像念咒语般飞快地重复,像是要把千余年的欢喜全部倒出来,填满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小莲花:“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哪吒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红晕从耳尖一路蔓延到脖颈,连带着头顶那两个猫耳般的发髻都似乎要竖起来了。明明已经历过最亲密的事,此刻却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连声音都变得结结巴巴:“与、与应坏死了…讨、讨厌……”
“真是的,装什么纯情啊,前夫哥~”
“那你也是前妻姐。”哪吒不甘示弱地回嘴。
“喂,”与应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早恋啊?”
哪吒歪着头想了想,一脸认真:“按照凡间的规矩,《周礼》有云‘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那是正礼。可《诗经》里‘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青梅竹马也是佳话。七岁定亲的都有呢,我们这算什么早恋?顶多是金兰契阔,两小无猜。”
“谁跟你定亲了。”
“都老夫老妻了,你害羞什么?”
“你才老呢,活了几千年的小屁孩。”
“啧,上辈子师兄教你的规矩都喂狗肚子里了是吧,过来受罚!”
“得了吧,技术差的家伙。”
“……长大后再跟你算账!”
“现在呢,咱们先回家见家长,我倒要看看咱俩的爹哪个更混蛋一点。”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比的。”
“你你你!不许拽本帅头顶的莲花!”
“就拽就拽!谁让你刚才笑话我!”
但哪吒没有告诉她。
没有告诉她,在那个流干眼泪的一千七百五十二次轮回里,他早已尝遍了失去她的每一种滋味,每一种都足以将神佛也拖入无间。
他看见她在他怀中化为飞灰,身躯冰冷,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温度,那双明亮的眸子也变得混浊。那次是他没有认出她。
他看见她走向另一个人的怀抱,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眼神里却再也寻不到一丝他的倒影。
他看见她独坐孤峰,青丝成雪,望着云海的眼神空茫得像一口枯井。
他也没有告诉她的是。
佛门所言的三千世界,浩如烟海,无穷无尽,他曾踏足无数,窥见过无数个“哪吒”与“与应”的命轨。
在那些世界里,他们或许擦肩而过,形同陌路,永不相识。
或许短暂交汇,惊鸿一瞥,旋即分离如参商二星,永世难逢。
或许情深缘浅,抵不过造化弄人,最终刀剑相向,血染残阳。
或许相守白头,却困于柴米琐碎,磨尽了初见时惊心动魄的光华与棱角。
唯独——
唯独没有一次,是他们真正能携手并肩,踏遍山河,看尽繁华,共享晨昏,直至共赴白首,得一个圆满的终章。
一次都没有。
他更不会告诉她。
那本深藏于天道宫最深处,非大劫不得开启的天命书上,他们的名字,并非今生今世才被刻下。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这方天地初分,混沌未明之时,那两个名字就早已被无形的刻刀,一笔一划,深深凿进了承载万物命数的基石里。
然后,分开,遇见,再分开。
如同日月永恒的追逐,如同潮汐不息的涨落。
如同莲花注定需要水。
如同……哪吒,注定需要与应。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鲜活的生命力在眉宇间跳动,看着她被阳光勾勒的裙摆,回眸时眼底毫不掩饰的笑意,如同被日光融化的薄冰。
这酸楚比千次万次的目睹死亡更加蚀骨,这渴望比追逐千千万万次更加灼心。
我真的……
真的好想你。
想那个在乾元山和我抢点心吃的你。
想那个在天庭给我缝补战袍的你。
想那个在无何有之境恨我入骨却也为我落泪的你。
想每一个,无论结局如何,都曾鲜活存在于我生命轨迹里的你。
这漫长的、无望的追逐里,支撑我一次次爬起来的,从来不是什么天命,不是什么执念。
仅仅是因为……
我想你了。
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从他低垂的眼睫末端滚落。
它没有砸在地上,而是无声地坠入他自己微敞的衣襟深处,瞬间被那火红的布料吞噬,只留下一点迅速晕开的湿痕。
他飞快地眨了下眼,再抬眸时,那点湿意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发什么呆呢?怎么还把手松开了?”女孩似乎察觉到他脚步的微滞,回身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拉着他一同向前方那片阳光明媚处走去。
“不是说好一起走的,这回可不要走丢啦?”
“嗯…考虑到某位元帅深藏不露的傲娇属性,若是以后真的走丢了,一定要在原地等我哦,我会去找你的。”
“……你会一直来找我吗?”
“当然,但是你也要向我奔来,不然的话路太远了。”
“如果、如果我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哪个不要命的敢招惹三太子?但与应还是认真的给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