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一曲已然终了,而自己,又呆坐了多久?回过神来,只感到自己眼角已湿润,这才惊觉,这一曲琴音对自己心神竟影响如斯。若是这个人有意将内力注入琴音,那后果......
因自己的设想感到一阵不寒而栗,这便是白衣琴师的本事么?
这首曲子,唤做什么什么名字?我定了定心神,问道。
她的手已经从琴弦上离开,此刻正搭在桌边,若有所思地磕打着桌面,似乎是在想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名字么,半晌,她偏了偏头,笑道:不如就叫它《黍离》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哀愁深结于肠,不可为外人道,却借着琴音,就这样悄然流露。我轻叹一声,廊檐下的几盆海棠经过一夜狂风摧残,终是有些黯淡了。
又是一声低叹。
我抬起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只听她道:很奇怪对不对?有时候不知为什么,对着大好的江南风光,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我忍不住道:你.....你可想明白自己,究竟丢了何物?
她脸上有瞬间的茫然失措,随即被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只听她淡淡道: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却只是徒劳,不过,她的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像是在嘲讽一般,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还少么?
那双灰瞳,镇定、柔和,却终究掩不去眼底落寞。
凡音者,由人心生也。这琴音,岂非她内心的宣泄?克制而平静的宣泄,暗涌之下的波涛。
院子里又起风了,竹林抖落着簌簌风声,画眉鸟低低鸣叫一声,像是在问候它的新主人。她小臂轻微抬,十指虚虚搭在琴弦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放下去。
半晌,她轻轻笑了,道:燕大夫,我若说一句奇怪的话,请您莫要笑我。
我道:但讲无妨。
她道:虽与您不曾正式会面,但日日这般与您相处,心底倒是生出一股很熟悉的感觉,恍若旧相识一般,如此相见,竟像是远别重逢。
日光从白云后破出,苍穹一碧如洗,两人的影子由西向东,做着缓慢的移动。
第175章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只记得当时一低头,恰好对上了她的微笑,那双眸子虽然瞧不见人,却像是在谈话间多了几分灵气,心底忽然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既希望她永远这样依靠着自己,又希望她能想起从前种种。我不自觉伸出手,为她整理好鹤氅,她的长发垂落,先前的红绳不知哪里去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手腕上不知戴了多久的红绳取下,从前为她束发的时候,手腕上总下意识为她多备一根这样的红绳,那人打小在这方面粗心大意惯了,自己只好多用一点心思。
你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可介意我帮你梳理一番?我走近一步,问道。
她神情有片刻的茫然,却没有拒绝,只是微微垂了眸子,道:有劳。
指尖梳理着她柔顺的长发,心跳了起来。
风中香气郁郁,似乎是丁香开了。
两人慢慢地在园子里踱步,阳光从林间洒落,落在地上,阴影斑驳。我牵着她的手,余光里,她的神情平和淡然,指尖不经意间接触到她的指腹,那一处的硬茧已不似先前那么粗粝,约莫是近日很少再抚琴的缘故。心中微微松口气:这该是一件好事。想到此处,脑海中闪过她那张被剑气毁得四分五裂的枯木龙吟,略微思索,决定将它好好保管起来。
走出园子,来到偏厅,云儿她们已用过了早餐,我让人坐下,自己去厨房将蒸笼里的桂花糕取了来,罐子里的清粥一直在小火慢熬,我盛了两碗。
天气越来越热,本来想着熬一点绿豆粥,可是你喝着药,我便让云儿换了红豆粥,你可喝得惯?她点点头,端起一碗热香扑鼻的粥,小口地喝了起来。
我凝视着她,轻声道:你昨晚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勉强笑了笑,道:怎么这样问?
我叹了口气,眼前这个人的心思越来越深了,一点都没有从前那般好说话。只好道:你自己自然是瞧不见的,可我今天看你眼底有一圈乌青,所以才想着问你。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勺子一下一下地喝着粥。半晌,她抬起头,灰瞳呆呆地注视着窗外,道:我梦到一处山洞,很黑很黑,可我像是很熟悉它似的,大步朝里面走着,然后......她呼出一口气,咬着嘴唇,声音里掺杂了几分异样,我在一个房间里,瞧见了好几具棺材。墙上挂着几幅女子的画像,我明明不认识她们,可不知怎么,眼泪却止也止不住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滚过一阵辛酸,掐指一算,自己该是很久没有回活死人墓去了,师父和孙婆婆该是要生自己的气了吧?我瞧着她,柔声道:你说自己想不起从前的事情,我想你梦里的这个山洞应该就是你生活过的地方,莫要害怕。
她点点头,道:我不害怕,我......我只是难过,我瞧着山洞里的陈设,明明是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痕迹,可是梦里面,却只是我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哪里去了。
我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了她的手,心中的辛酸转为刺痛,现在有我来陪你,还有襄儿,云儿她们,你.....你莫要......开口时自己已是哽咽。
她终于嫣然一笑,灰瞳中水汽渐渐散去,过了很久,小声开口道:我知道了。
第176章
夏至匆匆而过,蝉鸣声愈发喧嚣,晚饭后,自己匆匆去了药堂帮忙,结束问诊后,已是月至中天。活动了一番有些僵硬的脖子,想起之前她问自己讨要盲杖一事,心中不免郁结,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忽然记起前几日自己将她的酒柜挪到了书房,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便将那坛葡萄酒搬了出来,酒封一揭,一股浓郁的陈年酒香便扑鼻而来,心中略微思索,之前瞧她饮酒,总是要满饮四五杯才作罢,想来这酒劲强不到哪里去。于是随意挑了一只她的酒盏,给自己先倒了半锺儿。
桌上是一卷白日里给她读到一半的《抱朴子》,我推开书,一手擎着琉璃盏,一手拄着额头,烛火掩映间,房间里的陈设渐渐在自己的眼中变得虚无缥缈,自己的呼吸不知怎么也开始变得沉缓,脑海中传来些微的晕眩,同时伴随着一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松弛感。想起还未帮她准备明日穿的衣物,刚要起身,胳膊却无论如何没法将自己撑起来,一阵挣扎,最后无奈倒在了桌上。
燕大夫?燕大夫?一个略微焦急的声音试探着道。
嗯?睁开眼睛,是小川啊,你回来了。
您喝酒了。
唔......自己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酒意慢慢褪去后,瞧了眼桌上的水计时,这才惊觉已到深夜。怎么她还没有回来?正要往门外走,余光瞧见了浴房门缝间漏出的光线,这才松了口气,忍俊不禁想到,这厮一定是洗着洗着又睡过去了。
果不其然,我走进浴室,那个人正蜷缩在浴池一角,枕着一条棉巾,水下,她的胸膛极有规律地一起一伏。我深吸一口气,将浴巾搭在她肩上,轻声唤醒了她,只见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接着便一动不动地将自己瞧着,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一颗心快得几乎要迸出来,你是不是,是不是......
只见她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却只是徒然地张了张嘴,神情多了几分怪异。我苦笑一声,明白了过来,这千手罗刹之毒倒是有趣的紧。随即轻轻指了指她,她这才惊觉自己的窘态,忙将身子往水下沉了几寸,我放下浴池的帘子,将物品整理停当,又嘱咐了几句,离开了身后那个正手忙脚乱的人。
心情突然上扬起来。那双眼睛,自己没有看错,是往日她望向自己的眼神。
扑棱棱
注意力被窗前的一阵不小的动静给引了去,襄儿更快一步,将落在窗台的白鸽捉了回来。龙姊姊,妈妈给咱们回信了。她摘下鸽子腿上的竹筒递过来,笑道,想来是妈妈听到了燕姐姐眼睛复明的消息,把新的方子给寄来了。
果不其然,我按着方子将新药配好,两人随后将医馆略作整理,打了灯笼,往厢房归去,此时天际呈现隐隐的风雷之声,我紧了紧衣领,望着乌云密布的夜色,两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前脚刚进的房间,只听轰隆一声,一道闷雷滚过天边,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敲打着窗扉。
房间里由于门窗紧闭的关系,此刻密不透风,较之平日多了一丝闷热,然而自己的身子却无论如何经不住一丝一毫的寒气,只得默默忍耐,正在这时,襄儿咦声道:龙姊姊,你看。只见她手中端着一只天青色汝窑莲瓣盘,上面是一团晶莹剔透的淡紫色晶冻,晶冻近乎于蟠桃的形状,从顶端色泽由深及浅,到了最下面,更是近乎于透明了。襄儿另一手拿着一张字条,此时被她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