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姜芳和张军医她们的,关于她们日后要如何自处,要如何防止狡兔死走狗烹,要如何与君权玩博弈。
写给府里管家的,也是日后的一些叮嘱,叫她稳扎稳打,叫她不要薄待了其她人。
还有一封是写给那个可能被绑来冲喜,被自己影响命运的人。
她实在是不希望这样,但是为了防止她在昏迷中没能阻止皇帝她们,她还是写了一封信作为最后的补救措施。
如果对方进府来,那对方理论上就是王府的另一个女主人了,在名义上是有权利调配许多东西的。
关于这个极有可能不存在的陌生人,她怀揣着最大的歉意,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写了许多,又觉得太过絮叨,誊写了一遍。
将这三封信写好,她抽出最后一张纸。
致沈长胤,见字如晤。
然后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竹匣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信纸,似乎所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再写下也不过是徒劳的重复。
在这个梦里的世界已经三年了,她已经将所有的心思都倾尽。
最后只能将这只有八个字的信,也收到竹匣子里,上了床。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常常昏睡,却并非休息,意识在疼痛,身体却难以驱使,像是麻醉药不够,躺在手术台上清醒地感受自己被刀剖开的病人。
可今夜,月色如此之美,她竟然久违地、安宁地睡着了。
第二日尚未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外面轰然传来的唢呐乐器声,喜气洋洋。
她睁不开眼睛,只能隐约感觉到身边围了许多大夫,七嘴八舌地准备急救她。
她们说她高烧不退,鼻腔流血不止。
续命用的珍贵参片一个个地塞到她的舌头下,所有人穷尽了毕生的本领,试图留住她哪怕一刻。
唢呐那边发生的事情似乎还在正常进行着。
门好像被打开了,好像有人被带了进来,被强迫跪在地上。
她睁不开眼睛,头发里扎着许多根金针,有大夫告诉她是新娘子来了,大约是想让她高兴点。
她却只能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手,摸索出藏在枕下的那封信,艰难地从帷幔中递出去。
“……非我本意。”
轻飘飘的信在她手里,却如千钧重,拿不住了。
“抱歉。”
她昏迷了过去。
大约有人在抢救她,折腾她的身体,大约后来有人急匆匆地带她进宫。
进了宫里,又是新一轮的折磨。
所有人都想救她,所有人都只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
她听着皇帝在旁边叫嚣,说些治不好就陪葬的经典台词,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最终,皇帝的语气恢复了冷硬:“不计一切代价,把她唤醒。”
这比救人更容易。
一剂猛药下去,谢煜终于恢复了控制身体的能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别救了。”她说:“很疼。”
皇帝身边的侍从端着一碗不知是黑是红的药剂,“把这个东西让太子服下去。”
太医很快就将谢煜扶起来,药碗送到她口边,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这是什么?
当液体进入她口腔的第一刻,谢煜忽然睁大眼睛。
她喝过沈长胤的血吗?她曾经这样问。
她喝过吗?她是不是喝过的?
她竭尽全力地呐喊:“这是谁的血!她人呢?她人在哪儿?!”
太医还要给她喂药,她却死抿着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不甘心地望向皇帝:“她在哪儿?放了她,放了她!”
她觉得自己已经撕心裂肺了,可是声音却依然如同蚊蝇般微小,沙哑。
皇帝:“把她按好,把药喂下去。”
谢煜被强行按在床上,血药几乎是被灌下去的,她被呛得剧烈咳嗽,浑身颤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浑身瘫软,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嗓子仿佛被石头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帝摸着她的额头,带着老茧的手一下下地划过她薄到几乎透明的皮肤。
“老三,帮我一个忙吧。”她说。
谢煜不解。
皇帝却没说要她帮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
“我是真的想救你的,我是真的想把皇位传给你,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那样的像我,像得我心发酸,让我心软。”
“皇位是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我真的想把它留给你。”
谢煜还没懂,就看她顿了一下,而后说:
“可你毕竟已经是这样的了,我不能把你浪费了。”
惊悚的凉气豁然传遍了谢煜全身。
她不懂。
什么叫把她浪费了?
皇帝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转脸严肃地让几个年轻的道士将她抬起来。
一路抬着,到了宫里望月楼的最顶层。
在空旷昏暗的顶层里,几个道士已经全身装扮,严阵以待。
谢煜看见大理石地面上刻着玄妙的花纹,形成一个阵法样子的图案。
这是一个熟悉的图案,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而后,几个年轻的道士就将她放到了阵法中央。
她的脖颈下方,正有一个深深的凹槽,凹槽旁又挖出线路,连着整个阵法。
谢煜忽然睁大眼睛。
她知道这个阵法是哪里来的了,她想起来了!
在五公主那个死士营的营地里,在炼血丹的那个小楼最顶层,就画了这个阵法。
她当时还观察过,那个阵法中有一个圆形的口子,从那里放血,血可以均匀地流到阵法的每一处。
现在,那个口子就在她的脖颈下方——!
她立刻想要动起来,却发现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眼睛疯狂地眨动,手指却不能移动一分一毫。
她听见皇帝还在一旁对着道士问:“确定吗?”
那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点点头:“我确定,三殿下身上的是死魂灵之毒,只会跟着她的三魂七魄,她的身体仍然是健康的。”
“等你到这个身体上,就会百病俱消了。”
皇帝问:“有多大把握?”
老道士平静地说:“陛下,因为已经为这件事准备了二十二年,她是特意为您定做的完美身体,万事俱备,就差此刻了。”
皇帝一点头:“好。”
谢煜将她们的对话全部收到耳中,在绝对的惊恐之下,竟然挪动了一只手。
心脏狂跳,她一边试图恢复全身的运动能力,一边祈祷皇帝别发现她。
可是。
“怎么还动起来了?”老道士低头看她。
皇帝:“拿绳子绑一下吧。”
她亲自拿着手指粗的麻绳,跪坐在阵法上,仔仔细细地将谢煜绑好。
谢煜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皇帝将谢煜重新放好,脖颈对准血槽,摸了摸她的额头:“老三,你本就要死的,你心疼一下阿娘。”
“不怕,很快的。”
老道士拿出一把匕首,拔开,利刃出鞘,递到皇帝手里。
刀锋扁薄,贴近脖颈。
皇帝用力一划。
鲜血流涌而出,顺着脖颈的弧度,一点点地落入血槽中,继而完美地为整个阵法涂上颜色。
可谢煜竟然没有死。
药物还在生效,她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皇帝走到道士身边,两人静静地看着阵法的每一根线条都被鲜血流满。
皇帝跪在阵法前,道士开始做法。
烟雾缭绕,衣摆翻飞,呓语重重,神魔难辨。
皇帝终于抬起头来:“我怎么还没到她的身体里!”
老道士也急了,“不可能啊,不可能啊!绝不会出错的。”
她又试了一遍。
失败。
又试了一遍。
还是失败。
皇帝头发花白,望着自己筹备了二十二年的计划。
老道士一边翻找着自己的书,一边找话安慰她:“陛下,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等我修正一下就好了,我们到了如今已经非常成功了,三殿下的血已经被证实能够温养你,没道理她的身体不行。”
“我们只需要……”
她汗如雨下。
皇帝看出来了。
皇帝额头也全都是汗,她的太阳穴青筋全部爆起,却还只是安静地看着道士翻书。
道士终于翻完了第一本书,打开第二本。
皇帝暴起,拿起刚刚的匕首,重重扎进老道士的胸膛里。
老道士倒下,她余怒未消,又踹了两脚,“欺君,该死。”
她回过头来看。
谢煜望着她。
“老三?”她犹豫道,“还没死吗?”
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林中被猎的鹿,就那样睁着。
皇帝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能浪费了。”
她趴下来,顾不得仪态,舔食着阵法凹槽里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