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莱尔又笑了。
“想?”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
“噢,你不知道什么是想。”
艾德里安没等他继续,反而围着他隆起的腹部转,兴奋地问:“为什么你的肚子那么大?”
“噢。”
希莱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无所谓地说:“我在假装怀孕。”
“怀孕?”
艾德里安又惊了:“什么?”
希莱尔走近祂,将手指轻轻一碰,属于精灵希莱尔的记忆便传进祂脑海中。
很久很久以前,大约是几百年前,精灵希莱尔从神树中诞生了。
最初,祂是一团无忧无虑的灵息,如果说和其他精灵有什么不同,可能是祂与生俱来的探求欲比其他精灵都更大些。
作为能共享记忆的物种,精灵种在几千年的演化中获得了有关世界的各种知识,通过一代一代精灵的诞生与逝去,在硕大的神树内部传诵。因而于祂们而言,世界没有什么秘密,可祂们一直不太了解人类。
希莱尔在游荡时,偶然闯进某座人类小镇,在那里,祂近距离见到了真正的人类。
他们像蚂蚁,又像猿猴,又像某种虫子,又像没有尾巴的鱼。
希莱尔凑近某户敞开着的窗口观察,见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类正跪在某个物件前。希莱尔拨开布帘子,见到她身前是一个硕大的木桶。
人类双手合十,放在额心,嘴里念念有词。
希莱尔用精灵的魔法感知她的内心,很快就听见她的愿望:
——神啊,如您有好生之恩德,请将甘霖降临人间吧。
不过是要水?
希莱尔轻轻一挥,女人眼前的水桶登时灌满了水。眼前的她沉浸在祷告中,尚未察觉那阵清晰的水流声来自哪里。希莱尔大觉有趣,飘至女人的屋顶,等待着她发现的时机。
果不其然,没多久后,女人忽然惊叫起来。
希莱尔看见她跌跌撞撞地爬出房门,嘴里惊叫着什么,很快,另一个人类来到她身前,护着她一同回到那个水桶前。
两人又惊呼大叫,脸上爬满了不知是什么的水珠,随后紧紧拥抱在一起,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双双在水桶前再次下跪。
这次,两人的姿态低到尘埃里。
两人嘴里一直念着什么,希莱尔不懂人类的语言,但通过灵息的细微接触,祂明白这是人类在表达某种情感。
某种,祂尚未理解,又尚未被精灵的族群见证过的情感。
奇怪,真奇怪!
希莱尔从半空中一跃而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充斥着祂的灵魂,此刻祂却无法命名。
要解读人类的情感,就必须学习人类的语言。希莱尔学习了大部分人类的语言,并将其带回神树内部,从此,每一个与神树相连的精灵都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没有精灵在意这些,如同没有精灵会在意角鲨的皮又脱了几层,这不过是万千世界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碎屑。
几年后,希莱尔再度路过那片村庄,那两个人类的房舍没什么改变,无非是多了些花花绿绿的布料装点。
希莱尔在窗前等了片刻,很快就见到那个女人。
女人抱着一个很小的幼崽来到水桶前,虔诚地跪下,随后带着幼崽祈祷许愿。
男人扶她站起身,两人一同抱着幼崽,然后笑了。
好像他们故意给这个“水桶神”看,看那些“神赐的甘霖”带来了多么好的结果。
希莱尔不理解,但祂隐约明白那份情绪叫什么了——
是一种名为“感激”的情绪。
因为人类太过弱小,必须互相帮助,这才诞生了“感激”之情。
可人类与精灵的力量之悬殊,使用“感激”之情反而奇怪了起来。
希莱尔没从那份“感激”中得到任何别的体验,于是再度回到森林中,做祂自由自在的精灵。
不知过了多久,希莱尔再度路过那片村庄时,原先的土瓦房已经成了石砌的建筑,那两人类也垂垂老矣。
人类的时间实在太短,十几年对精灵而言不值一提,却能让人类的生命走到尽头。可人类却在这极短的一生里创造了许多改变。
于精灵而言,祂们可以耗费几十年的时间待在树冠上,看来来往往的飞鸟。而几十年与人类而言,已经可以将土瓦房改造成石砌。
希莱尔凑上前,见那两人依旧虔诚,每晚雷打不动地来到水桶前,虔诚地跪下,虔诚地祈祷,又虔诚地哭泣。
此时,一个年轻的人类走进来,如同几十年前的他们一样,手里抱着一个幼崽。随后,更多的年轻人、幼崽走进来,加上两个老人类,小小的房间里站了大大小小十多个人类。
他们大多是幼童,有些是青年,有些还不过婴儿大小。
众人围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几个年轻人将两个老人逗得哈哈大笑。众人见老人笑了,也各自笑起来,小小的房间中充斥着欢声笑语。
希莱尔看见这一幕,心中充满不解。
祂不明白两个人类怎么最终能产生这样多的后代?
如果彼时没有那桶水,没有那片“甘霖”,这个族群会延续下去吗?
这片小小的命运的拨片,能成功将他们带到如今的结局吗?
希莱尔感觉浑身颤了一颤。
自那时起,祂头一次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了切实的兴趣。
希莱尔化作不同人类,与人类一一接触。
有时,祂化作高大威猛的马夫;有时,是容貌美丽的歌女;有时,是大腹便便的商人;有时,是初出茅庐的稚嫩学童。
希莱尔与不同的人类一一结合,无一切实得到结果。
“结合?”艾德里安缩起来,无法想象和人类结合是怎样的场景,那一定可怕极了。
“嗯。”希莱尔无所谓地耸耸肩:“人类喜欢说爱你、喜欢你什么的,然后就开始结合。但他们不像动物有固定的发情期,好像随时都可以结合。”
“呀……”
艾德里安不知道说什么了。
希莱尔挥挥他的手指,煞有其事地说:“他们结合,有时不一定为了得到新的人类。不过,我这具身体是幻化的,它不会孕育出新生命。”
艾德里安不安地抖了抖,祂继承了精灵的记忆,从没想过精灵是如何繁衍的,好像它就那样自然地发生了,和草木开花没什么区别。
可人类的繁衍太复杂了,祂既害怕,又听不懂。
“你知道吗?”希莱尔看着艾德里安那小光点一般的身体,笑了一下:“他们会给新生的人类起名。”
“起名?”
艾德里安想起祂刚诞生时的场景:
精灵希莱尔直接出现在祂身前,笑着说我送你一个名字。
“起名。”希莱尔点点头:“就像我给你起名一样。”
祂舒展了身体,化作一条银色的藤蔓,渐渐缠上眼前的树冠:
“希斯、莫利亚、克里斯、卡提尔、马琳、劳伦,它们各自代表着人类对他们后代的美好祝愿。”
“噢。”
艾德里安干巴巴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这几百年间,我为几十个精灵起过名字。一开始,祂们都觉得没有必要。”
希莱尔抖了抖身体:“我们都互相连接在一起,何必通过名字分别谁是谁?”
艾德里安呆呆的,既不同意,也不敢反对。
“可是,”希莱尔再度幻化出人类的模样,睁着一双浅碧色的眼睛:“我从人类世界里学到了很多。”
“什么?”
艾德里安呆呆地追问。
“艾德里安,只有起了名字,你才会真正从神树中独立。”
希莱尔合上眼,不知说给谁听:“只有起了名字,你才能知道你是谁。”
艾德里安听不懂,却半信半疑地应和着。希莱尔浸淫在人类世界太久,忘了不是每个精灵都像祂一样,那么向往与人类世界的关联。
绝大多数精灵——如刚诞生的艾德里安,都对人类世界没有兴趣,自然不觉得人类的习俗是有价值的。
不过,有名字的日子确实比没有名字时好些。
艾德里安无法否认。
“艾德里安,总有一天,你会踏上你自己的旅程。”
希莱尔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可不是现在。”
“我不要。”
艾德里安怯怯地说。
和人类世界交互,听起来非常可怕。
“和人类相关的记忆,只要你给我就够了。就算我哪里也不去,在神树里也能获得。”
希莱尔有些错愕,很快,祂反应过来,有些正色:
“那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情感,情感不是记忆。”
希莱尔有些激动,艾德里安尚未理解这份激动,只见希莱尔张开手,仿佛要接住什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