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网飞至半空中,缓慢地蔓延,试图覆盖即将到来的黑水。
萨特凝聚魔力,但魔力实在不足以支撑“精灵种的造物”发挥那样大的作用,果然,小网只蔓延了一点,速度就极端地慢下来。
彼岸的哀嚎仍在继续,萨特神智模糊,想到杜林那张惨白的脸,咬牙踏入黑水中。
他的双腿早已成了深渊诅咒的盘中餐,如今立着的不过是新的“深渊”造物。刚踏入黑水,双腿上张开的鳞片不停抖动,黑晶与黑水同源,在极短的时间里保护着他不被吞噬。
黑水中包含着的情感涌入他心中,不甘、痛苦、悔恨、怨念,如同怨灵纠缠着脆弱的灵魂,要他一刻也不得解脱。
萨特竭力唤醒理智,快步跃至对岸,召唤“小网”挡在自己身前。
霎那间,精灵种的造物化作一道白光,直直地落在众人身前。黑水在触碰到其的瞬间凝结成块,不再涌动。
“快撤……”
萨特吐出一口血,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就彻底陷入昏迷。
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架起,抬到某处,他们又带着他转移,直到周遭的环境彻底平息。
黑水中的怨念侵入萨特体内,昏迷的日子里,萨特梦见无数枉死的怨灵,在昏黑中与他反复对话。
——走吧……
走去哪?
——离开这个世界,任它被吞噬。
我不可以。
声音退去,世界再度变回一片漆黑。在不知道第几天,萨特梦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在那个记忆中,他是某种类似“魔灵”的存在。
不属于任何地方,也不属于任何阵营。他只是单纯地存在着。
不是空气,不是灵息,不是风,不是水;不是一团雾,也不是一道光;他始终盘旋在一片森林中,仿佛只是一种暗性的力量。
某一天,他盘旋着的树枝被什么人剥去,整片森林被连根拔起,如同一次无情的清剿。
他从混沌中苏醒,第一次获得感知。睁开眼,世界开阔而清晰,曾经模糊感受到的风、雨,都变得清楚;花、叶,也都颜色各异。
眼前陌生的精灵种神色平静,淡淡地说:“你现在自由了。”
——自由?
到底什么是自由?
为了找到答案,他一直跟在精灵种身后。精灵种蕴藏的魔力给予他生命,更给予他存在的意义,在不知不觉间,他正如任何其他种族的生灵一样,成为精灵种的眷属。
长途跋涉后,他跟随精灵种来到黑森林后藏着的城镇。
精灵种指尖一挥,他来到某个人类的体内,作为新的人类诞生于世界上。
在一代代的死亡与重生中,获得作为“生灵”的价值。
萨特从混沌中睁开眼,一盏昏黑的灯摇晃明灭,“嘎吱嘎吱”作响的马车,陪伴着他的,是脸色煞白的杜林。
“他们呢……”
萨特艰难地问。
“韦斯失踪了。”杜林目视前方,双眼如同黑洞一般麻木:“其他的士兵和紫荆协会的成员少有能回来的。”
萨特哑然。
在风声中感受许久,复又开口:“我们在哪里?”
“回城的路上。”
杜林合了合眼,精疲力尽:“我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但比起这个,我想你看看我们身后的场景。”
他让开半个身位,萨特艰难地起身,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模糊地看向远处。
一片宛如浓雾的黑气笼罩在在大地上,有些魔力乱流搅动的气旋隐藏其中,在黑夜中也显得很突兀。
“黑水还在蔓延。”
杜林言简意赅地说:“我们必须快点回到城镇,向女王报告先遣队全军覆没的事。”
“全军覆没……?”
萨特下意识接道。
下一刻,杜林直接站起身,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激动:“是啊!全军覆没!我问你,现在和全军覆有什么区别?”
“你冷静一些……”萨特咳出一口血,气若游丝:“我们还没有死……”
“你叫我怎么冷静?”
杜林抓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垂下头,如同疯魔一般念念有词:
“我们不该相信那个所谓的精灵!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事实上什么也不会改变!”
说到这儿,杜林突然激动地掐着萨特的肩,大力摇晃:“我们完了!你知道吗!我们要完了!”
见萨特宛如失神一般愣住,杜林突然停住动作,转而咬牙蜷缩起来: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杜林也累了。萨特躺在马车上,艰难地呼唤着远去的魔鸟,他失去了大剑,已经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傍身,只剩一副摇摇欲坠、即将彻底粉碎的肉体,在黑夜中艰难前行。
“好多年前,我们就已经知道深渊要扩大的事。”
杜林突然开口:“我们回收了圣人遗物,妄图通过人类的力量让它重新发挥效用。”
萨特缓缓移过眼注视他,双唇紧紧抿着。风干的唇肉如同沙粒,粗糙地贴在一起。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杜林垂头,很慢地说:“紫荆协会的建立是徒劳,十年前那场征讨也是徒劳,如今……”
萨特没听清他最后几个字,但大概意思他心中有数。
“你信命吗?”
杜林嗓音干哑,绝望地问:“其实,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扔下马车。你已经身负重伤,又是个残废,身上还带有深渊的诅咒。即便我把你带上,没有武器的你也帮不了我;即便我就在这里将你扔下,你默默地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萨特安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但我还是把你带上了,大概是为了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吧。毕竟,毕竟你救了我。”
杜林将脸掩盖与手心中,低哑地说:“这就是命吧,我在生命的最后想见到的人绝不是你;你想见的也不是我吧,可我们现在不还是在同一架马车上么。”
萨特想起城中的弥拉,不知道她是否很惊惶;抱着孩子的她有没有被妥善安置;要如何逃跑。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这段记忆最开始,冰天雪地里那一抹孤独的人影。
“我想回到城里,见我的家人。哪怕世界要毁灭,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哪怕要死,我也要在他们的怀抱中笑着赴死,这就是我的愿望——”
杜林沉默片刻,又问:“你呢。”
萨特合上眼,想到那一天的雪。
他斩杀了最后一只魔蝎,艰难地走到大陆的边缘;鞋底磨得很薄,冰雪的触感能很清晰地传到脚心;哪怕披着羊绒做的衣服,仍然很冷;他的脸颊在反复的风雪中吹得通红一片,裂开又长出新皮;那把巨剑非常沉,背包也一样;但好在,有一只会说话的魔鸟站在他肩上。
数不尽的雪,数不尽的日月,数不尽的路——其实脚下这一条,与未来的每一条有什么区别?
唯一不变的只有永恒的孤独。
孤独是他生而为人必须面对的议题,是一生的缩影与终结。
在无数个日月后,视线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站着的人。
他很白,白得几乎和雪融为一体。
荒郊野外,冰天雪地,在世界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极为纯净的灵魂。
萨特心中生出一种全新的感受,好像这人就是在这儿等他的,这种猜想令他欣喜不已,而这份欣喜,他早已在无声中品味了千千万万次。
如果这就是生命的尽头,孤独的尽头,他想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
“我要回到他身边。”
萨特平和地说:“用尽所有办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回到他身边。”
第107章 骑士团
后半夜,一阵遥远的嘈杂的马蹄声将萨特从昏睡中唤醒。
他醒来时,杜林将身体伏在马背上,朝远处不停地张望。已近凌晨,太阳的第一次光亮朦胧从远处升起,萨特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一支轻骑部队正在向他们靠近。
“先遣队呢!”
为首的人很快来到两人身边,杜林神色紧张,那人看见萨特的模样,面色沉重地说:“我见过你……”
“先遣队全军覆没了。”
“你说什么……”
杜林尽可能平和地说:“比起这个,我在信中已经说过了,深渊的灾祸正在到来,快请女王殿下示下!”
“女王殿下已经知晓了!”
男人翻身下马,命手下上前查看两人的伤情,面色严肃地说:“我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撤离附近的居民。”
“去哪里?”
杜林追问:“南方还不适合……”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男人面色冷硬:“我的故乡也会在这次灾祸中覆灭,不只是你。”
杜林喉间一涩,没有再接话。
“借我……”萨特朦胧地说:“借我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