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渐渐大了,隐隐起了鹅毛之势,裹着雪粒的风里吹进屋中,令人遍体生寒。
"本宫和你说这些,是想要你信任本宫。"皇后道,"本宫对你没有恶意。"
"儿臣知道。"陈景很快平静下来,恢复了此前不露声色的模样。
“贵妃生前便与本宫情同姐妹,对你,本宫也是视如己出,所以有些话,本宫不愿瞒着你。”
孔皇后拍了拍陈景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掀开了桌案边的鎏金匣。
那匣子里盛着枯黑到看不出成分的黑色药渣,和一张泛着枯黄的素笺。
“婉妹妹身体一直十分康健,可自从有孕之后,身体却每况愈下,生产之日更是血崩而亡。本宫事后查过婉妹妹的饮食,发现……被人动过手脚。”
陈景愕然抬头:“母后这是何意?”
“有人要害你们母子,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慢性毒药。”孔皇后垂着眼将那张素笺推向陈景,“若运气不好,便是一尸两命,即使侥幸生下孩子,也多半会体弱多病,难以养大。”
第123章 折水篇(八)毒害
“既然母后知道……可曾告诉父皇?”陈景的声音艰涩地响起,嘶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本宫有意要告诉他,可婉妹妹的死令陛下悲痛过度,下旨任何人不得再提起与她有关的事,连你,也对外宣称早夭。”她停顿了片刻,不知是在回忆什么,不把你留在身边,恐怕也是怕见到你会徒增伤心吧。”
随后,她将目光落在陈景身上,语气温和,带着劝慰:“你既然已安稳地长大,此事便莫要怪你父皇了。”
陈景沉默了好一阵,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是谁……”他眼底的痛苦几乎可以灼烧一切。
皇后瞥了他一眼,假装没注意到他悲痛的神色,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宫……尚未查到。这后宫的所有人,包括本宫和陛下,都有毒害贵妃的嫌疑。主谋究竟是谁,本宫无权置喙。”
“儿臣知道,定不会是父皇和母后。”陈景垂着眼,表明了对皇后的态度。
孔皇后只是忧伤地看着陈景,没有接他的话。
彼时,陈昊已有五岁,身体康健,虽不如陈晏聪慧,却也中规中矩,没有犯过什么大错。
孔皇后乃是睿帝发妻,孔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远非贵妃所在的何家可比,即使何韵诞下皇子,也很难动摇孔皇后的地位。
婉贵妃之死,最大的获利人是谁不言而喻,皇后这是在暗示,陈景所遭遇的不幸,乃是拜玫妃所赐。
陈景头脑中此刻一片混乱。
他生来白发异瞳,因为这副奇怪的样貌,他的亲生父亲将他视为不祥的妖物,将他幽禁荒山十六年,任他自生自灭。
他一出生,便克死了母亲,连累了母亲宫中所有的宫女与在场的太医,背负上了数十条人命。
陈景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生妖物,为此,他从不敢轻易亲近旁人,生怕给他们带来灾难,即使是萧风,他也从不敢主动地接近。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景好不容易熬到能够平静接受这些事实,孔皇后却忽然告诉他,他此前遭受的一切是受人所害。
若不是从娘胎里带来了剧毒,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会生成这般模样?
他一时无法接受。
原来,他这么多年来背负的一切,其实都不该由他承受。他本可以在父母膝下健康长大,不必受病痛折磨,不必忍受他人的异样眼光,更不必终日困坐屋中,只能用艳羡的目光望着院中舞剑的萧风。
他原本可以自由地交友、出游,一辈子荣华富贵,清闲平安。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孔皇后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放在陈景手中:"这是婉妹妹生前寝宫的钥匙。自从她走后,那里一直保持着原样,本宫经常会派人前去打扫。也许……你会想去看一看。"
钥匙冰凉刺骨,陈景却感到一股灼热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走出凤仪宫时,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茫然。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在催促着什么。陈景迈开脚步,朝着那座尘封二十年的宫殿走去。钥匙在他手中越来越烫,几乎要灼穿皮肉。
身体被寒意浸透,陈景的身子猛地一晃,一旁的仆从几步上前,忙搀扶住了他。
“三殿下,您没事吧。”
陈景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别跟着我。”
仆从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这……”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陈景声音颤抖,语气近乎恳求,“可以吗?”
侍从不敢再忤逆他,只得放了手,缀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陈景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无数双眼睛在他眼前一一浮现——贵妃无辜的泪眼,玫妃虚伪的笑眼,皇后算计的眼……还有他自己,眼中燃烧着悲哀的怒火。
走出宫门的时候,大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陈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锦靴被雪水浸透,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走了多久,喧嚣的人声混着脂粉酒气扑面而来。陈景中浑浑噩噩中惊醒,抬头望去,“逍遥阁”三个鎏金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刺目地灼烧着他的眼睛。
逍遥阁,京城里最豪华的酒楼,寒夜里最诱人的温柔乡、避风港,这里虚假的暖意与能让人忘却一切的烈酒,是所有悲伤的解药。
陈景撞开门帘,裹挟着寒气与未化开的雪花踉跄而入。他面色苍白,又是生面孔,甫一入内,引来了不少人好奇的打量。
半晌,才有人低声惊呼。
“那不是三殿下吗!”
“三殿下陈景?”
“原来是这么个模样。”
大堂里人声熙熙攘攘,小二带着讨好的笑意迎了上来。陈景无视那些讨论和目光,径直走向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
“酒。”他敲了敲桌面,声音嘶哑地吩咐道。
“是是是。”小二喜气洋洋地拿酒去了。
陈景的侍从眼见他进了逍遥阁,连忙小跑着跟了上来,谁知,他刚要掀开帘子,却和一个从楼内走出的人撞了个满怀。
从服饰来看,那人似乎是逍遥阁的堂倌。
“多有得罪。”侍从急匆匆地道歉,说罢又要进门,谁知却被一把扯住了袖子。
堂倌脸上带着讨好:“想必这位小哥是三殿下身边的人吧。”
侍从停下脚步,面上露出焦急之色:“既然知道,还不让开?”
堂倌挡在他面前,脸上笑容毫无破绽,身体却纹丝不动:“小哥莫急。贵主方才吩咐了,只想独自清净片刻,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又担心您雪天受冻,特意嘱咐小的带您到隔壁暖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等贵主需要了,自然唤您。”
“殿下真是这么说的?”侍从狐疑道。
“自然。您放心,里面人多,又有我们看顾着,自然不敢让三殿下受了怠慢。”堂倌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侍从思索了片刻,从凤仪宫出来后,三殿下就不许他跟着,现下想独自买醉,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便有劳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好说,好说。”
很快,几坛贴着红纸的烈酒被端上桌。陈景拍开泥封,抱起酒坛,仰头便灌。
辛辣滚烫的液体如同燃烧的炭火,呛得他弓起背剧烈地咳嗽,泪水混着脸上融化的雪水狼狈地淌下来,肉体上的灼痛奇异地压制了心口更深的情绪。
这是陈景第一次喝酒,真的很难喝,也真的很难受。
他一口接一口地灌着,视线很快模糊、旋转。雕梁画栋的酒楼雅间、推杯换盏的喧哗、觥筹交错的影子,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和噪音。
酒坛彻底空了,从他的手边滑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陈景瘫软下去,侧脸贴着冷冰冰的桌面,紧闭的眼睫下仍有未干的湿痕,不知是雪水还是眼泪。
路过的堂倌走过来,唤了他两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堂倌眉头紧皱,急匆匆去了柜台。
“那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如何处理?”
“时机到了。”里面的人敲了敲桌面,“去禀告二殿下吧。”
“是。”
第124章 折水篇(九)圈套
门轴涩滞地呻吟一声,被一双手猛地推开。
陈昊大步踏入,随后烦躁地扯了扯紧束的领口。一旁引路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忙不迭关了门退下去。
“又叫本宫来干什么?”
陈晏斜倚在窗棂边,指尖捏着一只细长的白玉酒杯,慢悠悠地、近乎狎昵地轻轻摩挲。
听到陈昊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懒懒地朝着下方一指。
“太子殿下,”他轻飘飘地说道,“看。”
陈昊眉头拧的更紧,但还是依言走上前来。他站在陈晏身侧,透过窗棂精致的镂空处,望向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