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骤辉一辈子被无数人这样看过,唯独没有想到林在云这样看他。
不能再等了,火已经越烧越大,再等下去,谁都出不去。裴骤辉只能叫部下打昏了林在云,强行带了出去。
深夜一场暴雨,火渐渐灭了。
皇宫寂寂,城头已改换了王旗。圣人却始终没有反应。
部将背着七皇子回皇宫,打着伞,听着少年绵长的呼吸,知道他没有死。
可是活真的比死容易吗?
部将不敢深想。将军怎么说,他们就遵命行事。
也许就连大将军自己,也还没想出一个解法。将军从火场出来后,也不处理烧伤,怔怔站在长街上,叫他们送七皇子回宫,好像是刚做完一个极凶险的噩梦,脸上还带着梦里死前的震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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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云再次睁开眼时,宫殿里点着一盏微弱的灯,一个宫人也没有。
他慢慢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宫殿,才想起来忘了梳头。宫人说过,皇子仪表是一国之表,不能披头散发像个痴儿。
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少年赤着脚,走在黑暗里的皇宫。这条路他走熟了,小时候他去见父皇,人生中第一次记住的路。再长大些,太子监国,他也走这条路去等太子。
现在是建昭哪一年?在那金殿中,等着他的是父皇,还是太子。
林在云猜了一会儿,就不再猜。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不管他。见他这样衣裳凌乱,头发未束,慌慌张张跑过去,就算是仁善如太子哥哥,也一定会训斥他。
他烦恼地走进漆黑的金殿,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走进寝宫,父皇睡在那里,呼吸沉重。
林在云坐在旁边,静静听着这个垂暮老人愈来愈缓慢的鼻息,轻轻喊了一声:“父皇。”
还是没有人答他。
今天怎么这么奇怪,他无论喊谁,谁也不回答他。
少年忽然愣住了。除了父皇,还有谁,是谁不应答他,他呼唤了谁千百次,那个人都沉默地躺在火场里。
是谁呢。
林在云支着头,慢慢想了起来。他靠在父皇床边,又轻轻喊:“父皇?”
老人的呼吸渐渐停住了,安详的睡容也停住了。
林在云伏在床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他在等谁,谁也不会来。
这天底下,无论如何都会记得他、会救他的人,终于都死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的手指滑下去,从金靴里取出短剑。
宝剑上镶着宝石,刻着一句诗,是沈子微送给他防身的剑。林在云辨认上面的刻字,终于认出,是“千秋百代,万岁无忧”八个字。
原来沈子微也和那些腐儒一样,以为天子能有万万岁,永远也不死。
林在云想着太子教过他,没有人能千年不朽。他自觉比沈子微聪明了一次,微微笑了下。
当日沈子微说,要手持宝剑,不让任何人靠近殿下。
今天,终于没有人靠近他。他抽开宝剑,静静倒在父皇榻边。
第93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9)
林在云醒的时候, 黑发青年正沉沉望着他,那种眼神,他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
父皇怜他年幼失亲, 他结交的都是洒脱狂放的士族,没有谁会露出这种沉痛的神情。即使有,这样的情绪, 也不该展现在七皇子面前,使他担心。
他想坐起身, 但浑身骨头像被火烧过,一阵剧痛。刚一动作, 就连带着脖颈和肩一起疼。
黑发男子坐在他身旁, 掖住被角,却不和他说话, 而是侧头问那些大夫模样的人:“除了三天一服,此药还有别的要求吗?”
几个大夫本来在收拾药箱,闻言,其中一个向林在云看了眼,才说:“没有了, 后期情况稳定, 可以调整到七天一服。”
男子微微点头, 这才对林在云道:“救回你的命, 他们花了不少心思。你想死, 倒不难, 只是医者仁心, 你要替他们考虑考虑。”
林在云道:“是你救了我?”
男子一怔,似乎在思忖,半晌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是怎么受的伤, 我已经忘了,”林在云抿了抿唇,怕他觉得自己赖账,连忙说:“但我是殷朝七皇子,你救了我,这样的恩情,我一定报答你。你叫什么名字?待我回长安,便……”
男子望着他,神情随着他的话几度变化,说:“我们之间谈什么报答。”
林在云被噎住,他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劲,仿佛他和这个人有什么深情厚谊。
但对方深情款款看着他,他又不好意思反驳,只能说:“难道,你我素昧平生,你却早已将我当做知己?”
男子从配剑上摘下一个剑穗,递给他看。
“你忘了吗?”
林在云接过剑穗,对着天光比照,在剑穗中心,看到了他自己的小字绣名。
那人温和地看着他,丝毫不介怀他忘了他,说道:“我们策马巡猎时,你意外摔下山崖,我请了十几位闻名的神医,才救回你。我不图报答,从前,我们很相爱。”
相爱?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林在云一定不信,只觉得对方图谋不轨,想凭救命之恩,叫他以身相许。
但是这个人不像坏人。
好吧,林在云有些相信,也许坠崖前,他爱这个人。可惜如对方所说,他忘了。
“我是有点头疼,记不太起来一些事。”林在云道:“也许我……”
那人说:“没关系,我会一点点讲给你听。”
这个地方叫做幽州,是夏朝的都城。
那人是夏朝的皇帝,姓裴,字应照。
林在云对这个名字的确很熟悉,更信服了对方的说辞。
他身体还没有恢复,每日精力不济,还需要继续服药。除了恢复身体的药,裴骤辉还特意给他准备了糖丸。
“我的哥哥将来也会做皇帝,也许那时,我们两国能互通商贸。”
裴骤辉神情一顿,将手中竹卷放下,过了半顷,才说:“你还记得多少?”
其实林在云的记忆很连贯,他记得父兄,记得给自己守夜的小宫人,甚至记得三哥送给他的一只鸟。
但他不敢这样说,怕裴骤辉多想,以为他故意只忘了他。
便说:“也没有多少,只记得哥哥他们。别的……的确有些记不大清了。”
裴骤辉才神色稍缓:“慢慢会想起来的,别着急。”
林在云不再说这个话题。
刚才有一瞬间,裴骤辉表情太阴沉,完全变了个人,他不想再看到裴骤辉这样。
“那我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他转而另起话题。
裴骤辉合上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要我教你骑射……你坐在我的马背上,我的马很听话,不会颠簸。但你还是很怕,对我说,让马跑慢些。”
林在云大窘:“这个就不用回忆了!”
裴骤辉微微一笑:“当时我也觉得,你怎么这样多事。”
林在云:“……你凭空编造污蔑我。”
“没有。现在想想,你没有碰过骑射,当然会忧惧。”裴骤辉说:“我要是多耐心教教你,你就不会怕了。”
他神情那么温柔,简直比太子哥哥还要宽和,还要忍让,林在云真的被他感动,道:“我会尽快想起关于你的事。”
裴骤辉说:“这个不用太着急,你的身体恢复,对我来说最重要。”
林在云忍不住说:“也不光是为了你,我自己也想快点想起来。我也不想忘记你。”
裴骤辉愣了一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太过于光亮,令他的神情都模糊不清。
只听到他说:“好。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想起来的那一天。”
这一等,就等到了初秋。
林在云伤势好转了一些,勉强也能在周围转转,不必裴骤辉再喂他喝药。
裴骤辉和他说,幽州有赏花节,当天姑娘们会顺着河流放走花灯,祈愿来年顺遂。有情人若是送对方花,便是示爱。
林在云听得神往,但他自知伤势未愈,出去乱逛会让裴骤辉担心,便光是听,并不提什么要求。
裴骤辉却说:“要不要去看看?”
幽州街上果然很热闹。
林在云跟在裴骤辉后面,看满街灯火憧憧。飞镖摊子射箭摊子,还有专供文人骚客解谜的铺子,都摆满了鲜花。
在人群里面,裴骤辉忽然伸手向他,回过头,向他解释:“人太多了,万一走散……”
林在云默默把手给他,也不反驳这个理由有多蹩脚。
裴骤辉轻轻将他的手指扣住,这才说:“这样就不怕走散了。”
林在云问:“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吗?我觉得好熟悉。”
在裴骤辉牵着他这一刻,他心跳如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情绪如此激荡,这究竟是爱还是愤慨,好像这个人对他来说太重要,他忘了,心还没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