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远的手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倏然一惊,转头对上林慎停沉静的双眼。
“不一样,宋孝远。”
林慎停用力握住宋孝远汗津津的掌心,“完全不一样,这次是加害者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这是我们都希望看到的,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不要怀疑,我们应该大笑庆祝。”
他牵着宋孝远的手出了咖啡厅,离开了那个聒噪的地方。不远处的百年古树下,姜虞愉站在树荫里等着他们,她见到宋孝远和林慎停出来,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又看到宋孝远脸色不太好,赶紧关心道:“没事吧?怎么脸色差成这样?”
宋孝远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摇头道:“没事,很感谢你发了那个帖子,后续如果路擎森想找你麻烦,请一定要让我知道,我会帮你处理的。”
他这样回复,姜虞愉一口气被憋在胸中,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低头看古树的叶影在他们的脚尖晃动,其实真算起来,她和宋孝远还只是第二次见面,姜虞愉也没有料到,为什么两次见面宋孝远的身上都在下雪,姜虞愉可以窥见一片雪花,却永远无法理解那雪花从何而来。
“这本来就是我们约定好的,我之前联系过你,但可能你最近太忙,没有注意到,所以我只能先联系了小林总。”
姜虞愉声音轻柔,微微战栗,但语调却是异常坚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可能是伤害从来都不会因为补偿而彻底消弭,那如果这样,我也不清楚今天这声当面道出的对不起是否能成为你的一些慰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抱歉,为当初我失去理智说出的那些话,为我或许成为了压垮你的某一根稻草,对不起。”
话音落地,许久,许久,姜虞愉没有听到宋孝远的反应,她抬头去看他,却只见到一双眼,见到一池枯荷,颓败积淤在那些枯涸的身躯中,所有凋零的弧度都是难过的曲线。
为什么还会难过呢?姜虞愉只是偶然路过,萍水相逢,却还是下意识地说,不要不开心了,宋孝远。
宋孝远愣住,反应了几秒后忽然笑出了声,他好像没有听见那句不要不开心,或者说选择性略过了,只是认真地看着姜虞愉,一字一句道:“我接受你的道歉,但如果你要我凭心而论,我还是觉得这并不怪你,虽然我的状态时常很差,可谁该恨,谁又是被无辜牵扯进来,我一直分的都很清。”
姜虞愉眨了眨眼,踌躇半晌,最终只憋出来了一句话:“就这么……算了?”
宋孝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嘴角有一丝笑意:“那你还想做些什么呢?”
姜虞愉走了,带着释怀与欢欣走的,好看俏皮的碎花裙在夏天的热风中被轻飘吹起。林慎停目送那姑娘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又回头看与他坐在一起的宋孝远,片刻后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开心,”他说,“连路擎森那么惨的样子都没能让你开心起来,我预想的结果不是这样的。”
宋孝远垂眼,人群的嘈杂声路过他们,阳光和色彩也在无处不及的燃烧,寂静却重又沉地落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一直在为伯父伯母的车祸内疚,你觉得如果没有自己设计去报复宋凛,你的父母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多么可恶,也不会在盛怒中开车,最后落得三个人都躺在病床上,”林慎停把宋孝远耳旁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我本来以为给你一段时间,你应该就能想通,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对你本身而言就是一场灭顶的无妄之灾,但你好像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我怕我再不拉住你,就找不见你了。”
宋孝远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监狱,所有的痛苦被关在那具漂亮的肉体里,记忆成为里面的烛火,不分白天黑夜的燃烧,摇曳着向身体的主人展示黑暗的过往,又因为每一桩每一件过往都值得被判无期徒刑,所以痛苦无法被放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直到有一天主人再也承受不住,或许会在某个时刻彻底毁掉那座监狱。
宋孝远自己其实也意识到了,他有着令人惊叹的生命力,不仅努力着从那些过往中挣扎出来,还试图去报复曾经给予他痛苦的人,这是他的生命底色,不断地向上,向上,可这本就是一场艰难的斗争,原本的痛苦早已快要决堤,他又在反抗中伤害到了他最爱的人,所以他开始迷茫,无法理解自己抗争是为了什么。
“你怀疑你所做一切的意义,也因为痛苦太久,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快乐,甚至无法再从那些已经胜利的斗争中汲取养料,比如今天。”
“可是宋孝远,不能因为无法预料到的意外而开始怀疑你斗争的意义,”林慎停凝视着他,“放弃斗争,才真正失去意义了。”
眼睛是支点,是漂泊许久的船只在茫茫大雾中再见蔚蓝大海的方向,也是被午后阳光筛选出来的亮光。宋孝远望着林慎停,慢慢用额头抵上他的肩膀,他闻见林慎停衣服上的温柔的香气,还有他手臂上的汗痕,绒毛与皮肤在阳光下波光粼动,这是温热的血肉之躯,触手可及。
他捂住脸,颤抖着长舒了一口气。林慎停吻了吻他的发顶,轻声说道:“和妈妈聊聊吧,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太久,总是会忘记,其实我们都在爱你。”
第95章
医院的走廊很长,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层层堆叠,好像能听到遥远的回声,倒显得走廊更长更幽深。宋孝远站在冷色灯光下,手放在病房的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推开。
实话实说,宋孝远确实考虑过退缩,不过只要往后退上一步,他就会想起对林慎停的承诺。可是自己连进门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真的算是做好准备了吗?
但……那是我的父母,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想。
宋孝远深吸一口气,揉了下脸,重新调整脸上的表情,不过还没等他再次纠结要不要进去,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孝远一惊,回头看去,竟然见到应缇被阿姨扶着胳膊,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干嘛呢,想给我当门神吗?”应缇松开阿姨的手,又把手往宋孝远那边伸了伸,“快扶着你妈妈,没人扶着我可站不稳。”
宋孝远连忙牵住应缇的手,帮她推门,重新把她扶回床上。应缇冲阿姨使了个眼色,阿姨心领神会,点点头关上门离开了,只剩病房里应缇和宋孝远两个人。
“刚刚在走廊上走了一圈,这才重新感觉到这副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宝宝,帮我把窗户推开一点,傍晚凉快,稍稍让我吹些晚风吧。”应缇微笑着说。
宋孝远听话起身,刚一把窗帘拉开,夕阳就带着橙黄的光毫不客气地落进窗内。
遥远天际绽放出一束束蓝粉的光束,几粒星子在温软寂静的天空中闪烁,往下瞧,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黄昏映照的灿烂。宋孝远屏气怔愣的瞬间,身后传来应缇的笑声,“托了宝宝的福,如果你今天不来,我还真没什么心情要看黄昏呢。”
宋孝远回头,看见应缇还带着病气的脸被日落照亮,她继续说道:“宝宝是我的福星,对不对?”
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宋孝远便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猛地侧脸,装作去看窗外的夕阳,遮掩自己失态的模样。
应缇的眼神开始变得心疼,她轻声叹了口气,冲宋孝远招手:“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妈妈上次打的巴掌……应该很疼吧?”
宋孝远本来不是很想过去,他还不愿让应缇那么早的看见自己崩溃的样子,但应缇的手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魔力,宋孝远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她走去,半蹲在病床前,任凭应缇温柔抚摸过他的发顶与脸颊。
半晌,应缇的手停留在掌印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溢满了自责与愧疚。
“又瘦了,脸颊上都没肉了……不好意思,妈妈好像每次见你,都只能说你又瘦了、你又不认真吃饭、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这种没有营养的话,但妈妈关心你,又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和你聊,只能说这些……孝远,我这两天反思了很多,也只得出一个结论,我和你爸爸确实是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也确实错过了你最珍贵的成长。”
“我们真的很不负责任,在你的成长中缺位,忽略了你的病情,在你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我们不在你的身边,就连你所受的那些苦难,我们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解的更是不详细。”
话音刚落,没有预料的,应缇的泪珠忽然如同断了线一般扑簌落下,宋孝远一惊,慌忙拿纸巾去擦,可是泪无法擦干,甚至越擦越多,最后湿了宋孝远满掌,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应缇,退化成一个从未见过父母眼泪的小孩,无助又难过。
应缇紧紧握住宋孝远的手掌,潮湿的泪水融化了掌心与掌心之间的距离。她还在流泪,犹豫片刻,又慢慢抚向宋孝远后脑勺上的那道疤。宋孝远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应缇注意到,马上将手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