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么说,昌达。”
“没关系,他比小强还想活着呢,不会被这一句话就打倒。他珍惜生命。”
午饭过,他就和昌达在这个开阔的自助餐厅聊天,四周没有窗户,时不时风来。饭撤下去,留有一点酸辛的余味。
晚饭后,周止雨回自己住的地方。
那是间洞穴般的小屋,走进猛然一暗,榻很低矮,一张陈旧但干净的瑜伽垫卷得很紧,竖在角落。唯一可以当作桌子的地方是根树桩,上面满是刻痕,不知哪位顽童的手笔。
树桩上,一个全新的灯泡停留在那。
周止雨拿起灯泡,脱了鞋踩高凳子,把灯泡拧进圆锥形的灯罩里,开灯。
圆锥让光有了形状,头顶尖尖,像座房子,房子里住着周止雨。
光,虫鸣,独角仙。
窗棂摇晃,带来一股朽木捏碎后揉在手心里的沙粉味。
屋中绿植无声栖息着,与他共存。
周止雨在灯下手背挡着眼躺着,心静得像石入水,打算起身关一下门。
他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听见隔壁房间房门被撞开。
厚重的木门转轴咯吱,响了两声,跟着人的喘息和低语。两个人。
周止雨默默关上了门。
第一天来就碰到这样的?
好在这里隔音很好,他依然睡得着。
*
这两星期,除了瑜伽,冥想,洗漱睡觉吃饭,周止雨什么也没做。
有好几次睡前他都想把手机开机,但临到摸到,又收回了手。
他衡量感情的方式实在冷酷,对自己更是严格。
远离,分开,不同的空间,连网络上也不接触,好像只有撤开到足够远,才能看清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到底是个什么形状,跳跃得多远,跳跃得够不够结婚的高度。
次日早,昌达在他面前带练,双腿劈成一字马,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手绕过头握住脚尖向一边倒,说。
雨,你身体僵硬了好多,以前这些动作你都可以的。
周止雨痛苦地喘息,脸憋得通红,说昌达,我都一年没来了,而且,每次你都这么说。
然后痛苦地再试。
但这种痛苦和心的痛相比只是九牛一毛,更何况运动之后还会更舒适。周止雨不会排斥。
昌达说,你每次回来都会带着僵硬的身体。看来你住的地方很不适合你。放松,不要抗拒身体。
周止雨只好笑笑。
何止是住的地方不适合,爸妈走后他觉得全世界都没有他下脚的地方。
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但都不是他的地方。
他像只大海中漂流的空酒瓶,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过的还不错,爸妈走了才发现,他的瓶盖和爸妈一起走了。
于是海水漫灌,他沉底。
再浮不起。
*
又是一周的一个傍晚,昌达带着他从斑驳颓圮的旋转楼梯走上建筑顶端。
此处没有护栏,两个蒲团随意放在楼顶,其中一个蒲团靠近楼层边缘,看起来很容易掉下去。
周止雨选了离边缘较远的那个。
昌达背对着他结跏趺坐,指向周止雨两步外的墙壁缺口,说。
“阿大从这上面摔下去过。”
周止雨坐在她身后,问:“是因为这样才瘸腿?”
“不是,那次摔下去,他甚至没有骨折,他从此很自信,以为自己有神护身,”昌达摇头,“直到某次和人打赌,他说自己能从三楼摔下去不会受伤,摔了下去,因此瘸腿。”
傍晚,哥印拜陀的湿婆神轮廓更显温和,漆黑的塑像与夜色互相侵染,仿佛要融为一体。
周止雨和它对视。昌达也是。
昌达继续说。
“开始时我以为,阿大和你是不同的。他受过伤,反而变得鲁莽、自大,与你是两个极端。”
周止雨仍与湿婆神对视。
“但那次真的摔断腿后,他变得与你相同了。
“他以前最爱四处游玩,他的梦想是做个导游,但受伤后他一步不出这个院子,也再没来过这个没有护栏的楼顶。
“他的伤在身体,从外面看得见,相对容易理解。
“可你的伤在灵魂,却太难找。”
温热的风里,她笑着说:“但是,雨,爱是难以止停的,就像雨一般。”
“你越是抗拒爱,它来得越是凶猛。
“你的判断力从来数一数二,怎么会分不清短暂的喜欢与长久的爱呢?
“你想他吗?”
她回头,看到周止雨的面孔。
他瞳孔漆黑,容色俊美,在广阔的天地间那么安静。
在昌达以为都要听不到他的回答时,他说。
“当然……想了。
“可我只会这个方法。可如果我只能用离开他来证实我的爱,那我不就……
“还是那个我吗?”
*
两天后一次中午饭,他在吃饭的地方遇到了他的邻居。
那是个风流成性的西班牙人,男性,荤素不忌,男女无差,很快找到了合眼缘的交/媾对象。
这双有着异色眼眸的外国人主动向他打了招呼,用的英文。
“嘿,亚洲人?my mate,你来自哪里?”
“中国。”
“哦,我还从来没交往过中国人。”
“你说交往的口吻像在集邮。”
周止雨取了点炒饭放在盘子里,拉开藤椅坐下。
“为什么不呢?”西班牙人在他对面坐下,后半句换了西班牙语,“每个国家各有各的风情,怪就怪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好了。”
周止雨挑起眉与他对视,用西班牙语说:“我听得懂。”
这西班牙人是个调情高手,被拆穿了也不恼,张嘴就是一句,啊,我喜欢你这样。很有攻击性的样子。
周止雨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棉麻短袖,搞不懂他。
“我看灵魂。”
他看着轻浮,说话却很认真,很有欺骗性,像头外形华美的兽类。
“真的不能和我出去玩一趟吗?”
周止雨一笑置之,眼神从他浓密的胸毛之间轻飘飘滑过,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我有订婚的人了。”
对方锲而不舍:“订婚又不是结婚,结婚了也可以离婚。万物皆流,无物常驻。”
周止雨心想这句话是用在这的吗,笑了笑:“在我这不行。”
西班牙人不以为意地问:“你爱他吗?说得那么坚定。”
周止雨:“我爱他。”
西班牙人惊讶地说:“le amo?”
周止雨重复道:“le amo.”
“为什么不是le quiero?”
“le amo,”周止雨再次重复一遍,笑得很文雅,“你是西班牙人,你比我更懂西班牙文。”
那西班牙人也跟着笑了,虽然还是那个笑,但笑意向后退让,变得正经。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向周止雨发出过这种邀约,路过也很礼貌,点头和他错身而过。怀里还是常常抱着个人。男的,女的。长发,短发。
周止雨会对两人同时微笑,接着走过。
那西班牙男人有这样的反应并不稀奇。
te quiero确实是我爱你,但还有我要你的意思。
调情可以用,刚date过一次的可以用,金婚伴侣也能用,家人朋友也可以用,都能用。
te amo更少人用,它不模棱两可,它明晰得让喜欢玩弄世间的人心惊。
它只有一个明确指向的意思。
我爱你。
它更深情。
*
从印度离开那天,周止雨坐在屋子里,看着坑洼的墙壁不愿离开。
外面车队在等,要走的人却还在磨蹭。
昌达推门进来,手臂上,软肉随着动作晃荡出一点波纹。
她年龄上来,即使常锻炼,也有些限制不住松弛的态势。昌达常说这是岁月的拉扯,到了时间,就该去另一个世界。
没和她对视,周止雨盯紧门口折进来的光,说昌达,我这么犹豫,是不是说明其实我爱的不那么深?
昌达在他面前跪坐下来,裙裤沾尘,仿佛今天不是要走的日子,而只是和周止雨聊一次闲天。
你要批评自己到什么时候,才能承认自己的感情比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呢?
我以为爱不会摇晃。
情感都是会摇晃的,你要是时刻都要确认自己的爱,反而没有时间爱了。
昌达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雨,下次再来,不要再装做不认识植物了。
即使你认得,也还是我的孩子,你总不可能变成比我大的大人,我不会冷漠待你。
周止雨轻轻抱住她,在她怀抱里闻到一点她的汗味。
他说昌达,可我……
可我再活下去,很快会到比爸妈还大的那一天了。
我做的决定真的对吗?
没人像他们一样给我兜底了。
是我不够喜欢吗,不然我为何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