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三年的思念,三年的恐惧,三年的坚守,都融进了这个吻里。
叶笑笑闭上眼,笨拙地回应着他。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
三十六个小时。
对于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叶家人来说,是一个漫长得近乎虚幻的时间概念。
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卷起的黄土像一道不散的尾巴。
小承安最初的新奇感很快就被枯燥和摇晃磨得一干二净。
他靠在黄春华的怀里,小脸有些发白。
“太奶,我们还要坐多久?”他仰着头,声音闷闷的。
“快了,快了。”
黄春华用她布满老茧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重孙的后背,目光却始终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
她的心,比这车轮子转得还要快,早就飞到了那个遥远的,名叫首都的地方。
开车的年轻军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开口说道:“老人家,孩子要是晕车,我这里有水。车子上了省道,会平稳很多。”
“谢谢你,解放军同志。”叶国强替母亲开了口。
他高大的身躯在不算宽敞的后座里显得有些局促,一双手臂紧紧地撑在膝盖上,对抗着内心的翻涌。
夜幕降临,车窗外变成了一片漆黑,只有车灯能照亮前方那一小片道路。
年轻军人将车停在路边,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一个军用帆布包。
“首长交代了,不能在外面乱吃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几个铝制的饭盒和军用水壶。
“这是干净的饭菜和热水,您们将就一下。”
饭盒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大米饭,上面还卧着两块烧得油亮的红烧肉。
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车厢。
小承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从太奶怀里挣扎起来,小鼻子使劲嗅了嗅。
黄春华和叶国强却都愣住了。
他们带来的,是这个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腊肉和鸡蛋。
可跟眼前这喷香的米饭和红烧肉比起来,却显得那么寒酸。
“这,这怎么好意思。”叶国强搓着手,局促地说道。
“这是命令。”年轻军人把饭盒递过来,语气不容拒绝,“快吃吧,吃完我们还要连夜赶路。”
黄春华没有再推辞,她知道,这是孙女婿家里的心意。
她接过饭盒,用勺子细心地将肉块捣碎,拌在米饭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小承安。
叶国强捧着饭盒,却迟迟没有动筷子。
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黑暗,米饭的温热,透过铁皮传到他粗糙的掌心。
他想起了女儿,那个从小就懂事,有什么好吃的都先让给家人的女儿。
她躺了三年,这三年里,她吃过一口热饭吗?
想到这里,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大口地将饭扒进嘴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股酸涩压下去。
一夜未停。
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再次照亮大地时,窗外的景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熟悉的黄土和农田,取而代之的,是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路两旁是整齐高大的白杨树。
偶尔还能看到冒着烟的工厂和一排排红砖楼房。
吉普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不再有昨日的颠簸。
小承安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正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爷爷,你看!那个房子好高啊!”他指着远处的一栋楼房,大声地喊着。
叶国强“嗯”了一声,目光却看得更远。
他看到了路上多了很多和他们坐的这种“铁盒子”一样的车,看到了穿着各种干净整洁衣服的城里人。
这里的一切,都和下河村,和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完全不同。
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和近乡情怯般的紧张感,同时攫住了他的心。
黄春华一直闭目养神,此刻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神情比儿子要镇定得多,只是那双紧紧抓住包袱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解放军同志,”她开口,声音沙哑,“到首都,还有多远?”
“老人家,我们已经进京了。”
年轻军人回答道,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轻松。
“再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到军区总院。”
第350 章 亲人相见
军区总院。
这四个字,让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叶国强下意识挺直了背,喉结紧张地滚动。黄春华将小承安搂得更紧,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车子开始驶入真正的市区。
路变宽了,楼变高了。
汽车、自行车混在一起,裹着鼎沸的人声和喇叭声扑面而来。眼前的每一幕,都在剧烈冲击着叶家人活了一辈子的认知。
那楼比村里老槐树还高,街上跑的铁盒子比全村的牛车都多,还有那些大白天不忙着下地干活的城里人,都让他们感到一种闯入新世界的眩晕和不安。
小承安更是被这繁华惊得张大了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几乎要看不过来。
吉普车七拐八绕,最终驶入一条种满梧桐树的安静街道。
街道尽头,一栋灰白色的高大建筑出现,上方一颗鲜红的五角星熠熠生辉。门口荷枪实弹的卫兵,更添了几分肃穆。
车子经过检查,平稳地驶入军区总院。
院内干净得一尘不染,安静得能听见鸟叫。
当吉普车最终在一栋标着“特护”字样的楼前停下,年轻军人熄了火,回头道:“到了,叶笑笑同志,就在这栋楼里。”
车门拉开,一股消毒水味儿涌了进来。
叶国强率先下车,他站在原地,仰头看着眼前这栋高大而安静的楼,双腿竟有些发软。
黄春华抱着已经吓得不敢说话的小承安,也在年轻军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下车。
她的孙女,她的笑笑,就在这里面。
就在这时,大楼的玻璃门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着军装、身形挺拔的中年女人快步走了出来,正是林婉如。
林婉如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旁的叶家祖孙三人,当她看见那个头发花白、背着巨大包袱、一脸风霜的老太太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黄春华那只冰凉而粗糙的手。
“亲家母!”林婉如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你们,可算来了!”
黄春华看着眼前这个保养得宜、气质不凡的女人,看着她眼里的真切和泪光,那颗提了一路的心,终于重重落了地。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厉害,千言万语,最后只挤出一句沙哑的询问。
“我孙女,她……她好吗?”
“好,好着呢。”林婉如强忍着泪,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她轻轻拍着黄春华的手背,那上面粗糙的纹路和冰凉的温度,让她心里一阵阵发酸,“就是身子太虚,刚醒,人还有点懵。我们进去吧,她肯定想死你们了。”
她转过身,亲自在前面引路。
王主任等人体贴地留在了外面,把这重逢的时刻,完完整整地留给这一家人。
走廊很长,很安静,白色的墙壁和光洁的地板,反射着清冷的光。
叶国强的皮鞋踩在上面,发出沉重又压抑的“咯噔”声,每一步,都踩得他心口发慌。他一手牵着小承安,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手心里全是汗。
黄春华反而镇定了下来,她只是沉默地跟着,一瞬不瞬地盯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看穿。
林婉如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看着这一老一少一小三张被风霜和旅途刻满疲惫的脸,心里跟针扎似的。
这三年,是他们陆家亏欠了这朴实的一家人。
她压下喉头的酸涩,声音放得极轻:“她就在里面,和景元在一起。”
她看着黄春华和叶国强,“亲家母,国强兄弟,你们……别太激动,她身子弱,受不住。”
叶国强重重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黄春华也跟着点了点头。
林婉如抬起手,用一种近乎于仪式感的动作,轻轻地,将病房的门推开。
门内,和煦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洒进来,将房间照得一片明亮。
那个他们思念了三年,牵挂了三年的身影,就半靠在雪白的枕头上。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头发被细心地梳理过,露出一张苍白却无比熟悉的小脸。
她似乎听到了动静,正缓缓地转过头来。
当她的视线,和门口站着的三人对上的瞬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叶笑笑的眼睛猛地睁大,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眸子里,瞬间蓄满了不敢置信的水汽。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