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谧的殿宇隐没在暗沉夜色里, 所有侍奉的宫人尽数无声地退下了,整座寝殿变得越发沉寂,一旁的熏笼中有燃烧的红箩炭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若阿柠醒来, 她会发现, 这里和她的梦境像极了。
不过此时的她睡着了,安静地睡着, 一只手放在胸口, 一只手轻轻地耷拉在矮榻边沿。
因为临睡前依然存着不安,她未曾褪去软底鞋,两只脚歪歪地搭在榻外。
元熙帝一身雪白的蚕丝衣,乌发轻垂, 他赤着脚,在夜色中无声地走到矮榻旁, 弯腰,颀长犹如高山之柏的身形静静地伫立在床榻前。
他低垂着头, 贪婪的目光落在阿柠脸颊上。
殿中是暗沉的,不过他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每一处细节。
她睡得恬静而香美, 修长的睫毛轻搭下来, 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两片唇嘟嘟着抿起, 有些娇憨。
元熙帝居高临下地盯着这样的她。
她如今的相貌仿佛十二三岁和后来的融合,既有了年少时的娇憨, 又有着后来的貌美。
这么沉沉地凝视着时,元熙帝脑中浮现出一个声音。
“是不是太过纤弱,我并不喜这样……倒是想起我以前那会,丰润些,倒是显些福相。”
“若我胖了, 你也会喜欢是不是?”
元熙帝愣了下,有些急切地再次审视着这样一张脸。
所以阿凝重活一世,终于圆了自己的期盼?
他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女子,苍白削瘦的下巴因为过于压抑而微微抽搐。
良久,他终于试探着,伸出修长的手指,颤抖着落在她的脸颊和颈子上,温柔地抚摸着。
滑腻的触感,弹性十足,若是用力掐一下,似乎能掐出水来。
这让他想起她十四岁那年。
那时候的他一直隐在暗处,无声地注视着,悄悄地窥探着,看她和二皇兄玩耍,笑得开怀,他知道她将是二皇兄的未婚妻,会成为自己的二皇嫂。
可他喜欢她,十三岁的少年,情窦初开便是她,心里眼里都是她。
他藏在阴暗处,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窥探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夜晚反复地揣摩思念。
他人生第一次遗床,便是因为梦到她。
他还偷偷地捡到她无意丢掉的巾帕,藏起来,抱在怀中,在夜晚偷偷地亲吻。
他想,如果这么继续下去,他心内积累的情绪早晚有一日会膨胀,会爆炸,他压抑不住,一定会失控。
可就在这时,他得到一个情绪的出口。
那一日她竟跌落在水中,无人发现,而他因时刻关注着她,自然第一时间发现,并跃入水中救她。
深秋的水很冷,但他却觉得一切都是暖融融的,因为他抱住了她。
他把她救出水,紧紧搂住她在怀中,他永远记得那一刻她肌肤的触感,幼滑细腻,让他忍不住想咬一口。
虽然事后她被抱走了,可她自然记住了他,也感谢他,从那之后便时常找他玩,对他好。
甚至因此惹来了二皇兄的嫉妒和不满。
想起过往的许多事,元熙帝俯首下来,半跪在矮榻前,颀长的身形弯下,蜷缩着宽大的肩膀,捧着她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她手心里。
削瘦刚硬的脸庞摩挲在细腻绵软的女子掌心,用鼻子轻轻地蹭,又用唇来舔,来吮吸。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过激进,以至于睡梦中的女子发出低低的哼唧声,软腻腻的,像融化的蜜糖。
元熙帝动作顿了顿,他屏住呼吸,注视着她。
她咬了咬唇,不过并没醒来,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略蹙起眉,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元熙帝的视线下移,终于发现她的双腿不舒服地搭在榻下,鞋子都未曾褪去。
于是他跪下来,帮她褪去鞋,鞋子是软底的白缎鞋,里面穿着白绫袜。
他捧着那双脚,小心地帮她褪去袜子,又仔细看了看那双脚,脚骨的形状和阿凝是一样的。
他用很轻的力道将她的双腿放在榻上,又拿来软毯,为她盖上,而他自己也上了榻,半搂着她,和她偎依着,一起睡去。
寝殿中重新归于安静,而就在殿外,侍立着的宫人终于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对视一眼。
大家自然听到了女子含糊的哼唧声,那种声音情不自禁,暧昧,破碎,像是被人怎么了。
这是匪夷所思的,是从未有过的。
这时候大家回忆今日的种种,自然都意识到了什么。
大家心照不宣,但是也隐隐泛起期望,其实面对这么一个性情变幻莫测的帝王,他们自然都乐见其成,如果有一个女子能让他动了尘心,总觉得,也许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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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阿柠睡得颇为踏实,温暖。
虽是侧殿,但红萝炭烧得旺,并不觉得有半分冷意,以至于起身离开时,她有些恋恋不舍,入冬后,宫里头自然要烧起地龙,各处都暖和,不过阿柠住在宫阙西门外,那里自然不会有地龙烧,只能靠着炭火取暖,有时候半夜会被冻醒。
她在有些懈怠的暖意中收拾好,由宫人陪着走出侧殿。
走在廊道中时,她试探着打听,昨晚元熙帝可睡得好。
宫人侧首看她,之后道:“极好,多亏了顾医女。”
阿柠愣了下,她觉得那位宫人看着她的眼神别有深意,她不太懂。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看到,外面下雪了。
风吹过,外殿门前厚重的裘帘被掀起,于是零散的雪便扑簌簌洒落在门槛前。
阿柠有些诧异:“竟下雪了!”
殿内温暖如春,她不知道下雪了。
宫人恭敬低首,温声道:“昨晚一直阴着,晨间才下的。”
说着,她望着阿柠:“外面下雪,顾医女用些早膳吧?”
阿柠略犹豫了下,不过还是婉拒了,她知道便是用早膳也不会见到元熙帝,那样便没什么意思,反而很受拘束。
宫人见此,便取了官绿杭绸窄檐伞,并竹胎绢糊帽,那帽檐前方足足有三寸,自可以遮风挡雪的。
阿柠见了那把伞,愣了下,她记得那一日下雨,便有贵人命宫人举伞相送,就是约莫这种样式的伞。
她没在别处见到过这种伞,所以这是函德殿专门的制式?
若是这样,那一日赐自己伞的,便是元熙帝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回首,看向殿内。
晨间时,他必忙着,他也不需要医女诊治,所以她没机会见到他了。
阿柠有些遗憾,也有些浮想联翩,谢过后,佩了雪帽,郑重地双手接过伞,走下台阶。
当走在雪中时,一阵沁凉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仰脸望天。
昨夜自是压抑的,是暗黑的,但是晨间天抖擞了下,雪扑簌簌落下,于是所有的沉闷便被驱散,阴郁和暗黑也仿佛被遮掩了。
琉璃瓦当,朱红宫墙,全都覆上了一层雪白,交错枝条上还残留着几片枯黄干瘪的叶子,纵横在飞檐斗拱之上,伸展向天空,那是雪来的方向。
阿柠深吸了一口沁凉的气息,提着裙子,迈步走出函德宫。
而就在高高的宫阙之上,元熙帝玉冠朱袍,临窗而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
他将阿柠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丰润曼妙的身子走在初雪中,竟为这雪天添了几分婉约和柔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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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劢踏入函德殿时,恰好见赵朝恩匆忙离开。
李君劢轻挑眉,赵朝恩明显视线有些闪避,恭敬一拜后,匆忙离开了。
李君劢撩袍,迈入殿中。
此时的元熙帝正懒懒地翻看着一本书。
李君劢看到,那是一本佛学典籍,是专讲述佛教因果转世的。
他眼神无奈,不过还是上前拜见了元熙帝。
元熙帝连理都不曾理,依然沉浸在书中,颇为专注,偶尔看到一处,还会停下来蹙眉沉思。
李君劢便不言语,安静地等着。
他觉得,父皇有病,皇妹也有病,他是家里唯一的身体康健之人,所以他对他们总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慢慢来。
过了好半晌,元熙帝终于抬起眼睑来。
他看着自己儿子,淡淡地道:“你母亲是火葬。”
李君劢点头:“是,儿臣知道。”
据说母后出生时,曾有白鹤入室,院生灵芝,之后便有当世高僧称,她命带佛骨,先天体弱,必须入佛门修行,才可祈福,保佑一生平安。
只是当时母后的家人自然不舍,便为她在寺庙寄了牌符名帖,待到母后逝去,便依然以佛门习俗,按释氏火葬之法。
元熙帝目光缥缈地望着远处虚无的一处,痴痴地道:“当时我用我的血,要陇地的高僧在她前胸点了一颗血痣,他们说,若她投胎转世,便会带着这个标记,这样我便能寻到她,还说她会记得,记得我们今生的一切……”
李君劢听着惊了,他诧异地望着父皇。
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她有那颗痣?”
元熙帝摇头:“没有。”
他很快道:“不过没关系,她没有,她也是,我相信她就是,她一直记得我,记得我们的结发之情,在她投胎转世后,会应诺前来寻我。”
李君劢震撼到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知道自己皇妹被一个小医女迷惑了,他想和父皇说一下,尽快他管教李穆清,把那小医女处置了。
结果他听到什么,听到父皇竟然为了那小医女,特意赏了太医院医女各样膳食。
尽管这个举动并不起眼,但李君劢知道,对于父皇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是绝无仅有的。
他什么时候惦记过什么医女的膳食,他连自己的膳食都不在意!
元熙帝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神落在前方虚无的一处,喃喃地道:“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