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棠老老实实坐好,“受教了,沈夫子。”
“少跟我贫!”沈馨拍板道:“灯会你只管去,但是他要有过分的要求可别应!正好秋猎前我也在永宁呢,我可得亲自把把关。”
*
八月十五,华灯初上。
长乐大街上千盏明灯如星河倾泻,琉璃宫灯将青石板路映成流动的琥珀。
苏瑾棠提着盏兔儿灯,琉璃灯罩里跳动的烛火将她脸颊映得绯红。
“你说的烟火在什么时候?”
“还早呢,怎么着还有个把时辰。”
跨过永乐大街,东市灯火通明,卖糖人的老翁铜勺轻转,拉出的凤凰糖画在灯火中展翅欲飞。
见她盯着看,萧宇承上前一边递碎银一边颔首交涉,指着快要做成的糖画。
老翁笑着大声应道:“诶!快好啦!”
萧宇承今日一袭朱砂红广袖长袍,腰间束着一条墨玉蹀躞带,衣摆处用金线绣着孔雀翎纹,灯火下那翎羽微微泛着光泽。
卖糖人的老翁笑呵呵递来凤凰糖画,萧宇承接过时指尖沾了蜜,苏瑾棠下意识要掏帕子,却见他已低头轻吮。灯影里他眉眼含笑地将糖画递过来:“你尝尝,蛮甜的,凤凰像你。”
苏瑾棠不客气地接过,含笑道:“凤凰像我?那你今日这身开屏的孔雀,是投个百鸟朝凤的吉利吗?”
正当她喜滋滋地去咬一侧的糖画翅膀时,头顶落下阴影,伴随着清脆的咔滋声,另一侧的翅膀进了萧宇承的嘴里。
只听他含糊道:“就当我以下犯上咯。”
气得苏瑾棠抬手去打他,但不痛不痒地锤在他肩上,倒是让他眼中盈满了笑意。
苏瑾棠恶狠狠地咬下另一个翅膀,随手丢给他,“不要了!”
萧宇承倒是毫无顾忌地往自己嘴里塞,一边试探地去牵她的手,面上装作不经意:“走,去吃点其他的。”
苏瑾棠脚步微顿,任由他将手掌缓缓覆上她微凉的指尖,带着干燥的暖意,以及强装镇定的轻颤。
察觉到她不仅没挣脱,反而将柔荑翻转,纤纤玉指穿过指缝,十指相扣的刹那,萧宇承心中涌上来的甜意仿佛要将他淹没。
这糖画都没味了。
将各色小食尝了个遍,待那十二人抬的鳌山灯转过街角,龙首吐出的烟火溅落成金雨,萧宇承低声道:“随我来,我们去找个好地方看烟火。”
苏瑾棠没想到最后这个“观赏的好去处”竟是城墙上。
远处皇城角楼忽鸣钟鼓,万千孔明灯同时升空,恍若碎玉缀成的天阶,照亮了飞檐上的鸱吻。
确实没有任何遮挡,登高望远,永乐大街上似沸水翻腾,车马粼粼如游龙,但只有他们两人的角落,风吹过,也能听到彼此不轻不重的呼吸声。
突然空中轰然炸响,赤红火球窜至百丈高空,化作朵朵金菊,花蕊中又迸出银星万点。
耳边传来百姓的惊呼声。
“阿棠,我不会也不能娶名门贵女,”这趟出门前,长公主教了他不少赌咒发誓的甜言蜜语,但是话到嘴边转了弯,萧宇承还是想坦诚将内心与事实都明明白白地剖析清楚。
“若秦王妃家世煊赫,那我就是另一个齐王。可如今父皇正春秋鼎盛,若皇子势力雄厚,他怎么安心?所以才有如今他一手促成的局面,让我与长公主往来密切,用我们两人来制衡齐王一人。”
苏瑾棠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是你跟长公主关系再密切,也不可能真的合谋。”
长公主是先皇当储君养的,他是如今有资格与齐王争皇位之人,长公主若不甘,就不能真心帮他,但长公主若偏安一隅,就不会搅进夺嫡的浑水当中。
“知我者,阿棠也。”萧宇承笑着用下巴去蹭她的发,将人轻轻搂进怀里,见她不反抗,就慢慢搂紧了。
“所以我的婚事能自己做主,或者说,若我为情所困,耽于儿女情长,冲冠一怒为红颜……正是父皇愿意看到的,如此一来,我的权势全部来自于他,更加能好好做一柄听话的刀。”
“嗯,这是你找我的理由吗?”
萧宇承挪步到她眼前,但怕自己挡住了观赏烟火的视线,于是屈膝矮下身与她平视。就见她明亮的眼中,从漫天烟火转变成了他。
被她这么看着,萧宇承只觉得内心也柔软一片,郑重道:“这些都不是理由,只是想将上回在归元寺我没来得及解释清楚的,与你分说明白。”
“我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心悦你。”
最后一个烟花冲上云霄,在至高处“啪”地炸开,像打翻了的星河倾泻而下。
硝烟散尽时,苏瑾棠清晰地感受着强有力的快速心跳声。
“烟花放完了,你站好。”
“好。”萧宇承此时听话的模样,像极了她儿时养的大狗,咧着嘴吐着舌头让坐下就坐下,让站好就站好。
“可我……对你府中不了解,不知你是否有近身伺候的丫鬟?可有通房侍妾?可有青梅竹马?可有心中惦念而不可得之人?”
萧宇承眼中荡开笑意,老老实实一一回答:“没有近身伺候的,但是院子里有伺候花草的丫鬟,不放心的话明日来瞧瞧。没有通房侍妾,没有青梅竹马,我从小在军营长大,倒是有兄弟伙伴。”
“最后一个问题,有惦念之人,五年前在越州救过一位称呼我‘大侠’的小姑娘。”
苏瑾棠心头发烫,一路烧上脸颊,垂眸小声道:“都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可您是施救之人,如此念念不忘作甚?”
“唔,约莫是我小气,不想白白救人一场,想叫人以身相许吧。”
第40章
曙色初分,玄甲禁军列阵于猎场,执金吾肃立,朱漆角弓映着晨霜泛起冷光。太仆寺驯养的青海骢不安地刨着蹄铁。忽闻十二通景阳钟响,天子着赭黄骑射服而来。
为混进秋猎队伍,苏瑾棠扮作二等丫鬟,与木蓝、竹青一道藏身于秦王府的马车内。因天未亮便候着,此刻马车摇摇晃晃前行,她困得东倒西歪,脑袋几欲磕在车壁上。
皇家仪仗浩荡,为彰显国威,天子携诸皇子皆策马而行,队伍行进极缓。两个时辰后,苏瑾棠随木蓝入秦王寝殿收拾衣物,既扮作丫鬟,便老老实实做活。
直到萧宇承懒散的嗓音由后往前传来:“随我进来。”
苏瑾棠扔下活计随他推门而入,见他眉眼间透着几分倦意。
如今四下无人,她也不装了,没好气道:“人家齐王半个字不吭,殿下倒好,甫一回来便唤人伺候。”
她恨铁不成钢,上林苑中,齐王寸步不离随侍圣驾,他却早早溜回。
萧宇承抬眸,唇角微勾,自顾自斟了盏茶殷殷勤勤递来:“似他们般父慈子孝惹人侧目吗,本王何必凑这热闹?齐王样样都要争第一,也没见得什么实在的好处。”
茶香氤氲,苏瑾棠接过润了润干渴的喉咙,细细思量倒觉有几分道理,齐王事事争先,却未得半分实权,反是萧宇承掌皇城禁军,圣眷优渥。
“下午不狩猎?”她问。
“今日休整,明日再去。”他懒洋洋靠回软垫,“趁各宫整顿,父皇身边皆是朝臣,你去见姜韵枝罢。”
苏瑾棠此行本为此事,闻言眸中一亮:“她在何处?”
“殿下。”木蓝轻叩门扉,“德妃娘娘身边的芳舒姑姑求见。”
萧宇承摆手:“去罢,莫耽搁太久。”
芳舒姑姑约莫三十许人,眼角细纹浅淡,笑意温婉,目光却如刀般将苏瑾棠上下打量。她背脊微僵,福身行礼:“芳舒姑姑安好。”
“苏姑娘,随我来罢。”
凉亭内,姜韵枝一袭藕荷色宫装,纤腰袅袅,比先前清减几分,却更添风致。见苏瑾棠至,她一扫恹恹的神态,眸色清亮,招手唤道:“阿棠。”
芳舒退下,姜韵枝挥退宫人,执起苏瑾棠的手,指尖微凉:“有几月未见了。”
苏瑾棠鼻尖一酸:“韵姐姐在宫中可好?我怎么看你瘦了些。”
姜韵枝嫣然一笑,眼尾却染红:“日日习仪态,自然紧实些。”顿了顿,叹道,“当日入宫仓促,未及与你细说,是我的不是。”
“你不是入宫仓促,是怕我反对,所以‘先斩后奏’!我就是怕你在宫中过得不如意。”
姜韵枝莞尔:“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不入宫,如何叫那些渣滓不痛快?”
苏瑾棠握紧她的手:“日后定要平安。”
姜韵枝轻拍她手背,低声宽慰道:“原先我只以为宫中皇后一家独大,毕竟范氏如日中天,中宫嫡子齐王当着中书令,我如今才知道只是个虚职,半点实权都没有,真正做事的还是下头的两个中书侍郎,据说齐王那草包虽亲文臣,但连起个正经诏书都费劲。”
苏瑾棠愕然:“竟至如此?”
“你若不信,可问秦王。”姜韵枝抿唇一笑,“至于皇后……圣眷淡薄,除初一十五,陛下鲜少踏足中宫,反是德妃娘娘圣宠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