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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孤木成舟[双] > 第58章
  梁二引导梁三看向窗外,沙氏三兄弟魁梧的身影透过窗纱若隐若现,却似乎又拨开了梁三心中的一层迷雾。
  “我猜测父亲曾同官家斡旋过一番,最终官家妥协,由父亲派高手护咱们周全。”梁蕴识道,“从官家的立场上看,此举可将天旨一事的影响降至最低,也算是守护了大邹的国运。可父亲只是在竭力护着咱们——他希望咱们即便头顶天旨的诅咒,亦不会一生沦为皇权监视下的傀儡。”
  “但父亲老了,蕴思,”梁二叹了口气,“他护得住咱们,却护不住咱们所爱之人。”
  “你忍心看着你的师长,挚友,爱人……一一离你而去么?”
  梁蕴思有些懵,盯着窗外若有所思,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二哥。”
  “您说,是谁这么恨咱们四兄弟,非要弄出这天旨来作践咱们,还想断了……梁家的后?”
  梁蕴识看着弟弟的侧脸,轻轻摇了摇头,“幕后之人虽操纵着偌大的棋盘,但依我所见,他并不恨咱们四兄弟。”
  “相反,他似乎在想方设法,保全咱们四兄弟的命。”
  梁老三倏地扭头看向兄长,水灵灵的桃花眼渐渐睁大,却听梁二道,“他应当同官家一样,忌惮父亲又不得不承认父亲在辅佐朝政上的能耐;想将梁家连根拔起,又不屑于捏造是非构陷父亲,或是谋夺人命引火烧身。”
  “于是想了个恶心人的法子,让梁家无根可依。”
  梁蕴识一一梳理着那幕后之人的心理,满布胡茬的脸上却瞪着一双明亮的招子,“他算定,一个无后的家族,一家之主便无需因顾全后人而偏私,但家族内‘同气连枝’的那股气,也会因此消散大半。”
  “他要的就是这口气……他就是要破了梁家这口,三代朝堂凝聚下来的世家之气!”
  梁蕴思听罢浑身一颤,鸡皮疙瘩恨不得掉落一地。
  他打着磕巴问,“那,那大哥此番回府,是否有了应对的计策?他现下在家祠,是为了同父亲商量此事吗?”
  梁蕴识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怨愤的情绪中强行抽出,抬眸温和地看向弟弟。
  “此事,你便不必过问了,你只需听兄长的话,出去避避风头便可。”
  梁蕴思努了努嘴,还想反驳,眼神却不自觉落到梁蕴识双膝之下,那明显塌下一截的空落之处。
  他心中实则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何是他而不是四弟?再比如,大哥信中让他去搜集情报,他什么都不懂,如何能做好此事?
  可这些问题都在看到那双不存在的腿后烟消云散。
  他埋头沉思,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去便是了。”
  他抬起眸子,晶亮的眼神和露出半边虎牙的灿烂笑容映在梁蕴识眼底,“弟弟虽脑内空空,许多事情想不明白……但弟弟笃信,大哥和二哥绝不会害我。”
  第45章 45.成舟【正文完】
  家祠中。
  梁庭嵊已然在蒲团上坐下,仰面朝着如山般黑压压的一片牌匾,目光浑浊,神情凝重。
  梁蕴品仍在不远处跪着,握着刀抵住自己的脖颈,不发一语,可他额角上的汗珠却越来越密,脸色也愈发苍白。
  “若一切进展如你所言,官家信了,也为着你二人的命,心一软暂时放过陆家和柳家。”
  梁庭嵊突然开口,却似一声绵长的喟叹,“但天子的心病,却无药可治。”
  他偏头瞥向梁蕴品,眸中净是无奈,“须知官家动陆家,是为着他们富可敌国的身家;而动柳家,则是为着柳老太傅盘根错节的人脉与无处不在的门生。”
  “你和蕴识好眼光啊……给我挑了两家好儿媳,”梁庭嵊讪笑着摇头,不知是自嘲还是自省,“这两家于梁家而言,皆是大大的助益啊!”
  梁蕴品抬起袖子,拭去脸上不断下淌的汗珠,竭力撑住自己的身子。
  “儿子知道。官家无非是见梁家受天旨约束,生怕咱们心灰意冷满腹怨恨,一不留神便起了贼心。”
  他苍白一笑,“以父亲的地位,若真起了谋反之心,那么圈地为营,豢养私兵,甚至串通武官,进宫勤王皆不在话下……也难怪官家忧心忡忡,乃至先下手为强。”
  梁庭嵊见儿子大剌剌将“谋反”二字说出,眉间又是一锁,倏忽瞪大眼,堪堪坐直了腰杆,“你,你不会真的——”
  “不曾。”
  梁蕴品眉睫低垂,“儿子不曾做那僭越之事,父亲放心。”
  梁庭嵊松了口气,扪了扪胸口,却听梁蕴品大言不惭道,“儿子凭自己一条命便能将官家的军,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你,你个竖子——”
  梁相再度破口大骂,“你眼中还有君上与尊长吗?你的诗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想气死你父亲!”
  梁蕴品微一颔首以示歉意,随后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梁庭嵊。
  “父亲方才的顾虑,亦是儿子的顾虑。官家心病一日不除,陆家和柳家,乃至蕴思和蕴行日后的婚姻大事皆会成为他眼中钉肉中刺,得给官家铺个台阶才是。”
  他缓缓道出自己的筹谋,“因而儿子在来面见父亲前,已同陆宛和几位大舅哥商量过,他们表示——”
  梁蕴品顿了顿,“只要能救出岳父岳母,陆家愿捐出一半身家充盈国库,其余家产悉数变卖。而陆家会举家迁往宣州老家,寻一处大庄子住下,从此归隐田园,不再涉商。”
  “而柳家……”梁蕴品眸光一闪,“父亲,蕴识没了一双腿,仕途已然断了,而柳老太傅自火场中幸存,身体亦大不如前。”
  “可否请求官家,看在他们二人的面子上……不要再动柳家了。”
  梁庭嵊神色晦暗莫名地看着梁蕴品,沉默着不发一语,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天色渐晚,祠堂中的油灯却越发明亮,吸满了灯油的灯芯直愣愣杵着,为火光送去源源不断的养料,似是梁家先辈那一根根不屈的脊梁。
  烛火一跳,映亮了梁庭嵊的眼底。
  他叹了口气,忽然自言自语,“若官家还不肯松口……那便唯有搬出贤妃娘娘,来助我一臂之力了……”
  梁蕴品已经无法跪稳,他瘫坐下来,喘着粗气怔愣地看向梁庭嵊。
  “父亲……”
  “贤妃去世,你母亲伤心欲绝,却知晓你身在瘟疫村,生怕你忧思伤身,体力不支,求着我不要将此事告知于你……若你当初染上瘟疫,她怕是也要跟着去了。”
  梁蕴品倏忽红了眼底,心绞难言,“儿子,儿子愧对母亲……”
  梁庭嵊无视梁蕴品的话,缓缓起身,摇摇欲坠的身子与眼角越发明显的褶皱叫他顷刻间老了十岁。
  “罢了,儿女都是债,”他背过身,一步一顿向外走,“若官家始终不肯松口,我便同官家说,忠武侯一门只剩夫人这么个独苗了,若是要了孩子们的命,她当如何苟活?满门忠烈,又将如何在九泉之下同悲?”
  他自嘲一哂,“若官家不顾,便也将老夫的命,一并收了去吧。”
  “父亲!”
  梁蕴品扔下匕首,滚着身子趴伏在地,朝梁庭嵊重重磕下三个头,“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梁庭嵊行至门槛处,只觉双腿异样沉重,他停住脚,偏过头,用余光打量着儿子的身影,忽然来了一句——
  “今日之事,你算计了多久?可曾有陆宛煽风点火之功?”
  梁蕴品一愣,又重重磕下几个头,“父亲别怪阿宛!儿子此番前来与父亲交涉,阿宛全然不知!”他急急分辩道,“儿子在陆家出事后才向阿宛坦诚天旨一事,阿宛是被儿子连哄带骗娶来的,他对儿子一片痴心发自肺腑,连陆家被梁家连累也不曾怨怼儿子半分!若他知晓儿子服毒,以命相挟,他……他会宁可与儿子和离,独自处理此事,只求儿子身体无恙!”
  “哼。你倒是十分了解他,可他却不见得十分了解你。”
  梁相一抬腿,跨了出去,沉沉的尾音回荡在家祠上空——
  “为父也直到今日才发现,养了你二十余载,从未真正看清过你的心啊……”
  梁蕴品跪在地上,直到梁庭嵊的步伐渐行渐远才抬起头,颤抖着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仰头咽了下去。
  他缓缓起身,亦步亦趋走向那道刻着家训的牌匾,伸出手抚摸着最后一列顶头的「慎」字。
  「慎于行」。
  梁蕴品怆然一笑,牌匾挂上当日的场景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来,蕴品,你来给你的弟弟们念一遍。”
  ——“是,父亲。端于品,渊于识,勤于思,敏于行!”
  .
  是夜,梁蕴思自东侧门上马,挥鞭怅然离去,身后只跟着沙牧沙荆与数名精挑细选的府卫,不曾与家人拜别。
  一盏茶后,梁庭嵊自家祠中走出,随后衮衣绣裳,连夜入宫面见顺和帝,一宿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