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这一嗓子下去,将通判府南边守值的大春都给惊着了。大春自南门传来布谷鸟的学叫,阿生赶紧回了一声,以示无事。
“你叫什么?”
阿生往一心手臂上招呼了一巴掌,“成日咋咋呼呼的,恨不得叫整个通判府都知晓,我当个值还娇气上了,要你一心大总管作陪!”
“哪儿能啊,谁敢在背后说你?看我不——”一心话拐了个弯又回来了,他正襟危坐,欲言又止,“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
阿生瞥眼,“说什么?”
一心又急又臊,“就,欲练此功,必先什么什么……”
他一急就喜欢拉拉扯扯,这会儿手已经搭上了阿生的衣袖,面色却讪讪,细看还带了点愠色,“你那里……是因为幼时被贼寇,抓去练功了吗?”
阿生才反应过来一心想的是什么,呆滞片刻,忽然噗嗤一笑。
“蠢货。”他喃喃道。
“……现下是子时,四下除了你我便无他人。”一心面无表情,“即便是有人我也能听着你骂我……需要我提醒您吗,阿生哥?”
阿生头一回听见一心叫哥,笑容不由得更加灿烂。
他顺势靠下来,半躺在浸染着月色的瓦床上,像依偎着一整片龙鳞。短打干炼的薄棉服勾勒出他精瘦的身形,随意翘起的二郎腿却叫他添了一丝不羁的疏狂之气。
“自然不是,”他冲一心勾唇一笑,说出的话却叫人乐不起来,“可你说的也不完全错。”
“我被父母卖了,又被人牙子送入宫中,在御膳后厨做了一阵子事,也越来越得御膳房内侍总管的喜欢。”
他轻描淡写,目光却逐渐没了笑意,似淬了一层冷漠的霜。
“他同好几个内官对食,每隔几日便要行「房事」,”他道,“一群老太监,做些什么也不避着我,有时完事儿了,还招呼我到房里给他们净身伺候。”
一心听到此处,似乎隐隐感知到什么,脸色迅速阴沉下去,啐了一口。
“没爹生没娘养的老畜生,脸皮子都快耷拉到阴曹地府了还不安生!”
阿生注视着一心紧绷的腮帮子,心一软,笑意再次浮上眼角,“放心,他没对我做什么,我那时才七岁,半大一点的孩子,每日在后厨折腾得灰扑扑的,他倒是没看上。”
七岁。送入宫中。做了一阵子的事……
一心腮帮子绷不住了。
他嗓子眼涌出一阵苦涩,心也酸得很,咬一口指不定比那淮北的枳还掉牙。
“可正因为没看上,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奴才。”
阿生也不知今夜哪来的倾诉欲,竟将自己的身世这样随意地说了出口,还是同这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蠢货说。
可这蠢货……是他的心上人。
他仰头望月,眼中无悲无喜,“九岁那年,我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连太医开的药也不管用……”
“连烧五日后,他们便将我抬了出去,扔在了乱葬岗。”
一心骤然回眸,瞳仁一竖,“他们!他们怎么可以如此草菅人命?”
“人命是人命,奴才的命是奴才的命。”阿生一哂,“宫里有多少奴才死不见尸……我当时便想着,知道自己死于何处,死于何病,下了地府投胎便会顺畅些,也算是我这辈子逆来顺受的福报了。”
“却没曾想,没死成。”
阿生回想起那日,陆老爷着人将他从几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中挖出来,陆夫人将他抱在身上往医馆赶的场景,眸底逐渐浮上一层暖意。
“我这条命是陆家救的,为护着小少爷周全练些功夫,不算什么。”
阿生收拢怅然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心一眼,“我拳脚不如你,是因为我师父不擅于此;而你轻功不如我,是因为——你不如我能吃苦。”
“我曾立于竹叶之上寸步不动,一日,两日……一年三百多日,我足足练了五年。”
阿生挑了挑眼,“你行么?”
一心还未从方才愤懑的情绪中走出来,闻言同阿生对视一眼,蓦地没了脾气。
“你说得对,我做不到。”
一心打算将自家师父的轻功比自己还不如这件事烂在心里,翻过身跪在瓦檐上,哈巴狗儿似的往阿生身旁爬了两步。
“你从前吃了这么多苦……”他解下腰带上挂着的一个精致的玉葫芦,在阿生眼前晃了晃,笑颜如春风,“要不要,尝点甜的?”
【📢作者有话说】
滑跪致歉——作者再一次高估了自己,以至于一个番外写了又删改了几版才三千字……
不管了,先放出来给各位加加餐吧!
ps.想了又想,还是把【番外脑洞】里的“阿生身世揭秘”和“first night”放在一起写了,他们二人需要一次更加透彻的交谈,阿生也需要先敞开心扉才能毫无顾忌地敞开……(bushi)
天灵灵地灵灵,读者们请保佑我建设下篇的时候行文如流水!
第49章 一生番外【下】·岁月绵长
阿生垂眼看着那只葫芦,眸中掠过一丝警惕,“这是什么?”
一心不答只笑,“你猜?”
阿生疑色更重,“你若不说,我便不尝了。”
他前些日子刚被青姐骗过。青姐不知从哪座山采回一种新鲜的草药,说是一点儿也不苦,还能舒筋通脉,强身健体,最适合练武之人。
他便喝了。
——苦得他频频作呕,差点没将胆水吐出来。
但身子确实强健了些,连穿林踏竹都轻盈了许多。
如今瞧见这只葫芦,听见二人一模一样的说辞,阿生撇开目光,“若是好东西,你自己为何不喝?”
“那自然是要留着同你分享啊!”
一心不明白阿生的抵触由何而来,“瞧你这样子,我还能害你不成?”
他往后一靠,支起一边腿吊儿郎当地坐下,拇指一翘弹开玉葫芦的软塞,凑到鼻下深深一嗅,露出餍足的神色。
“好香啊,”他握住壶身晃了晃,“真不尝尝?”
习武之人五感皆异于常人,阿生鼻翼微动,闻到了一股清甜醉人的气味,“……是酒?”
“嘿,这不是猜得很准么。”
一心挪动屁股,挨着阿生坐下,将人强行从躺姿拉回坐姿。
他将壶嘴凑到阿生嘴边,半哄半催,“你尝尝,我爹泡的药酒,暖身健魄,最补你这样手足冰冷的身子。”
“你爹?你——”
阿生卡了壳,他想说“你从未提起过双亲”,又想说“你若有爹娘,怎舍得让你这么小便入府伺候”。
却自觉无礼。
没想到一心勾唇一笑,毫无芥蒂地接上他的话,“你猜得没错,我爹娘都不在了,这是我爹在世时泡的酒,我每年只喝这一小壶,但也快见底了。”
“……我什么也没说。”
阿生心里嘟囔:这人平日里心这么大,这回怎么这么敏锐?
“行行行,是我非要告诉你的。”
一心将壶嘴又往前凑了凑,“快喝吧,我出门前特意热了热,再不喝都凉透了。”
阿生将信将疑,就着微微倾斜的壶身小抿了一口——是甜,但辛辣的后劲在舌根炸开,叫他忍不住眯起眼。
“好喝吧,”一心嘴角扬起弧度,将玉葫芦一把塞到阿生手中,自己则双手一背,优哉游哉躺了下来,“我娘跟你一样,武功那么了得的一个人,却吃不得半点苦,所以我爹泡药酒时总要兑些糖进去,哄我娘喝。”
阿生咂摸着那丝甜味后头的苦涩,装作漫不经心问,“那你的功夫,是你娘教你的?”
“不,我娘不肯教我功夫,只肯教我读书认字。”
一心望着天,瞧着月上斑驳的褐色虚影,渐渐淡了笑容。
他忽然开口,语气似有无限眷恋,“她是位侠女,却教我一身布衣,远离江湖,单纯地以为那样便可一世无忧,当个天真无知的孩童。”
“可人怎可能一世无忧呢?”
阿生垂下眸,嘬了口酒,又续了口,听一心娓娓道出他爹娘的故事。
似乎是十分俗套的桥段——相府的一等奴仆,出城采买间救下身负重伤的侠女,二人日久生情相知相许,大相公便给奴仆去了奴籍抬为平民。
相府大少爷出生那年,二人喜结连理,翌年便有了一心。
闻听梁相府中,只有四位少爷的贴身奴仆才可冠数字为名,但一心不是奴仆,一心本名便是一心,一心一意的一心。
若是寻常话本子,在幸福的最高处便该急转直下,但一心幸福了许多年,直至六岁仍是光着腚满街跑的孩子王,直至仇家找上门。
他娘拼死护住他和他爹,身中数刀,而他爹为了护住他,背部被追来的人劈得皮开肉绽,拼着最后一口气拍开相府的门,将嗷嗷大哭的一心交给了相府大总管梁沺。
托孤之时,还不忘托付遗物,一心蓦地一笑,“我爹为了成亲置办宅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寻上门来的仇家为了毁尸灭迹,还将宅子烧了,所有物件付之一炬……只余几坛好酒,埋在梁府下人落住的院子里。”